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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春尋~三千閣之十二

 

 
 
有一縷茶香,輕輕淺淺。
春亦尋將手裡斟了八分滿的茶盞遞出,那原該確實接過的年輕男子雖然已經將手抬起,卻是意外的以指尖擦過杯緣,無心之下的力道撞得那茶湯一晃,險險濺了幾滴出來,燙得春亦尋持杯的手微微一抖,幾乎要下意識將茶盞甩落。
但她面色不變,仍然笑意盈盈,只是放低手勢,將茶盞遞到年輕男子面前的桌上。
「永晉公子,請。」
「啊……妳說什麼?」聽見她的招呼聲,羅永晉回過神來,趕緊回話,卻在眼角餘光見到茶湯澄碧,這才意識到春亦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
他苦笑一下,喃喃道:「……她連一杯茶也不曾為我倒過。」
他神情失落頹喪,她卻在聽見他的低喃,看見他神情變換之後,也跟著容顏黯然,偏過臉去。
羅永晉口中的「她」,指的是羅家嫡小姐羅薇薇,芳齡十六。她自幼喪母,而痛失髮妻,又憐惜這幼小的獨生女兒,當時正值壯年的羅父雖有幾房小妾,但沒有再娶正妻,卻在幾天之後帶回了一個比獨生女薇薇年長兩歲的男孩,收作自己義子,賜名永晉,讓這義子作為保護獨生女兒的一面盾牌。
羅永晉從當年懵懵懂懂,就對著瓷娃娃一般漂亮,時常淚漣漣的來到他面前,求他一起和她去找娘親的羅薇薇心生憐惜,再後來,伴隨著成長,那份憐惜在他心中化為戀慕。
兩人雖然名義上是兄妹,實際上卻全無血緣。
羅永晉掙扎了這許多年,仍然過不去這個著魔一般的心坎。
他已經十八,是一個已屆適婚年齡,相貌清俊,又有功名在身,性格溫和,是許多適齡姑娘心中欲嫁夫婿的上等人選,甚至悄悄捨下矜持的明示暗示都出現過。
可惜這許多好姑娘心裡相中的佳夫婿,卻因為自己長年的思慕無法實現,而黯然神傷,根本無法注意到其他好姑娘送來的粉色秋波。
他一心糾結在自己苦澀酸甜的思慕裡。
近前為羅永晉遞上茶盞,還因為他的粗心而被燙疼手的春亦尋,也是那許多暗自思慕的、春心萌動的女子之一。
但羅永晉是很公平的,他全然沒有留心羅薇薇以外的女子。
於是春亦尋也滿心糾結著,萬分隱忍的望著這個自己暗暗思慕的溫和公子,他時不時的來到三千閣,點了春亦尋的牌子,然後用著為情所傷的憂鬱姿態,手腳規矩的坐在春亦尋房中,與她大訴心中苦楚。
春亦尋總在這個時候,深切的感受到,什麼是幸福併著痛苦。
心中戀慕的佳公子就在眼前,自己端茶奉菜,仔細伺候,宛如嬌妻一樣,心中滿足幸福無比,那佳公子卻不停的朝自己吐苦水,憂傷不已的訴說自己不敢說出口的戀情,以及那傾慕姑娘的種種生活細瑣之事,聽得春亦尋痛苦萬分。
在羅永晉說到情緒太過低落時,她還要趕緊上前哄騙獻策,為他重新建立信心鬥志。
春亦尋有時都覺得,自己的修養已經被磨練到無堅不摧的地步。
例如此刻──
「金釵姑娘,妳說我是不是該要放下這段思慕,向義父稟告成家的打算?」他滿面頹喪。
春亦尋眼裡一時亮開了光。
他又道:「可我又擔心,待我迎娶妻子,卻又無法忘情薇薇,如此一來,豈不是辜負了娶進門的好女子嗎?」
春亦尋臉色僵住。
他還道:「但我與薇薇名義上又是兄妹……薇薇還那樣年幼,根本不明白何謂思慕……我、我好怕,我若與薇薇坦白心意,會不會讓她就此躲開了我?」
春亦尋目光游移。
他抱頭掙扎片刻,又抬頭望她,口中急切道:「金釵姑娘,我不能沒有薇薇,她真是我的心頭肉啊!」悲戚的喊過一句,他整個人像是生氣全失一樣的頹然垮下雙肩,幾乎要掩面痛哭。
春亦尋不由得嘆了口氣。
天底下的好姑娘這樣的多,你眼前就有一個,永晉公子,你又何必單單追尋著一朵不肯開的花呀?
心裡這樣苦澀嘆息著的春亦尋,卻也不想想,自己執著於羅永晉這根草的行為,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於是這世間的事大抵就是如此吧,得不到的只好苦苦去追,真正在手邊的卻又不是心底想要的那一個。
在旁人來看,這樣彷彿小狗追著自己尾巴跑的徒勞作為,實在讓人感嘆。
春亦尋在心底嘲笑自己的死心眼,一邊又溫言軟語的去勸。
「永晉公子又何必這樣心情低落呢?嫡小姐心中尚且無人,芳心仍然無主,永晉公子自幼就陪伴在嫡小姐身邊,近水樓台,說不得就能先得月了呀!」
這樣安撫輕慰的說話,一個月裡總要翻來覆去,變新花樣的說個兩次三次的。
那羅永晉聞言,精神微有一振,卻又很快委靡,「……但是,這麼多年下來,她仍然只當我是兄長。」
春亦尋又想起他方才黯然憂傷的低喃,羅薇薇連杯茶都沒為他倒過……她略抿了唇,滿心疼惜的想,那嫡小姐何止不將羅永晉當作未來夫婿的人選,恐怕連個兄長的位置都沒有吧?不然怎麼會連杯茶水都沒給他倒過!
但這樣半是偏頗的絕情話,羅永晉卻是承受不了的。
她又抿抿唇,轉開了眼,「永晉公子,聽聞明天晚上在鏡照河邊有燈會呢。公子,不若邀著嫡小姐一同前往吧。」
「燈會?」羅永晉愣了愣。
「是啊。那鏡照長河不僅是扔繡球有名氣,每年這個時節,總會卜個卦,定下日子,在當天晚上,岸邊會有燈會,河裡又有折紙的花燈順流而下,可以祈福,也可以求姻緣。」
「……薇薇會喜歡嗎?」
「嫡小姐家教嚴謹,平日少有出門,偶爾出門透透氣也是好的。何況,有永晉公子陪伴著,在人群擁擠中多有維護,嫡小姐心裡也會歡喜吧?」
「但是,那可是求姻緣……」
「永晉公子也可以藉此探知嫡小姐心意啊。」春亦尋話語低柔的教導著,一邊卻心如刀割,眼前的佳公子對自己目不轉睛,表情愉悅又期待,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另一個女子……偏偏她停不了口,她明知只要她一停口,這佳公子的視線就會轉移了。
「說下去。」羅永晉眼裡放光,身體傾向前,與她靠得極近,「金釵姑娘,妳總是能為我出得好主意的,我若沒有妳在,可要怎麼辦才好。」
他實在是太高興了。
被心上人這樣誇獎,明知他沒有其他意思,春亦尋還是歡欣得雙頰飛紅,嬌嬌怯怯,那神情真是非常可人的;可惜近前的佳公子心裡有著另一朵未開的花,完全沒將她的嬌態看入眼底。
她心裡微感酸澀,又苦苦忍住。
她軟語道:「嫡小姐若心裡有人了,一定會忍不住買朵花燈順流而下,一方面為心上人祈福,一方面為自己祈福。永晉公子只需要注意那花燈上寫了什麼名字,不就可以得知嫡小姐心裡是否有人了。」
羅永晉聽得頻頻點頭,深深覺得很有用,但開心沒有多久,又隨即患得患失起來,垂下了頭。
「但,她若沒寫呢?」
「那永晉公子也可以為她買好花燈,讓她為父親祈福啊。永晉公子即使出遊,也不忘義父的話,嫡小姐身為受寵的獨生女兒,也會受到感動吧。」
「說得真好!」為了心上人而慌亂一片的羅永晉聽著她仔細分析,心中大定,臉上綻出笑來,「金釵姑娘真是好一朵難得的解語花,如此的體貼仔細。」
「只是為公子梳理思緒而已──公子太過在意,關心則亂。」春亦尋掩下睫羽來,那模樣嬌嬌滴滴,惹人心動,「公子如此用心,嫡小姐一定能感受到的。」
她輕言細語,心口淌血,卻也沒有辦法讓眼前的佳公子失望,於是一字一句都仔仔細細,沒有欺瞞,但卻把自己傷得委屈。
羅永晉沒有留心到她眼角眉梢的輕憂薄愁,自顧自的歡欣喜悅,他滿心都想著羅薇薇的容顏,想她該有多麼開心,多麼驚喜,多麼感動,或許到了後來,她會對自己心動。
這樣美好的期望,讓他更是暈頭轉向。
一思及羅薇薇的反應,便讓他坐不住了。
羅永晉立即起身告辭,春亦尋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臉上的依依不捨便流露出來,這一瞬間的神情終於讓羅永晉看入眼底,他臉上一動,心裡不知什麼滋味,只見他抬起手來,手勢溫柔的隔著衣袖撫摸她腕節至小臂,最終滑回她手背,輕輕一握。
「讓金釵姑娘為我多所費心了。」他低聲道。
那聲音綿密低沉,話語曖昧隱晦,只聽表面,那是在感謝春亦尋為他安定心緒,出謀劃策,但要深究,卻又彷彿是點明了他知道春亦尋所懷抱的戀慕情思,為此在疼惜並感謝她的委屈退讓。
即使是春亦尋這樣聰慧的女子,一旦陷入情關,也一時間分析不出來,這羅永晉口中的話語,究竟是表面的意思,還是內裡隱晦的意思。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喜歡著他呢?
若是知道了,他卻沒有表示,是代表他並不喜歡自己嗎?
若還是不知道的,那麼,他這句話,是真心在感謝自己的幫忙嗎?
明知自己是青樓女子,他卻從來不曾動手動腳,對自己非常尊重──但他此刻卻忽然伸手撫摸了她,又這樣手勢溫柔曖昧,是對她有意嗎?
春亦尋心裡混亂非常,面上卻有泫然欲泣的憂傷美麗。
只為了心裡苦苦戀慕的佳公子,這樣難得的一點溫柔,一點撫觸。
羅永晉低頭凝視她,那一個眼神仔仔細細,像是要將她此刻似悲似喜,複雜又美好的神情記憶下來一樣,一眨也不曾眨的,那目光專注,又隱隱有著得意,卻沒有讓心慌意亂的春亦尋發現。
「我改日再來訪。」他最後留下這麼一句,並婉拒春亦尋要送他下樓的動作,他們在門口分手。
他走得頭也不回,腳步輕快,春亦尋倚在門邊,難以轉移視線的望著他。
下樓前,他終於回過頭來,見到春亦尋還在門邊,望著他身影,於是他唇邊淺淺一笑,給她一個溫情的眼神,然後他再不回首的離開。
春亦尋眼底浮起水光,那單薄的淚水襯得她楚楚可憐,委屈至極。
 
 
我要評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