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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風暴~謎戀之四

 

 
 
鏽了一環的鐵欄以墓碑為中心繞成一圈,荒蕪已久的小園中傳來陣陣植物腐敗的氣息,這座位在坡地上的私人墓園彷彿已被人遺忘,她真猜不透,顯赫的伊家怎會把親人葬在這種鬼地方。
「好不容易來到這裡,我先去附近晃晃,看看有什麼以前沒發現過的風景……」
忽地,一隻細瘦的手攀抓住轉身欲走的陶水沁,來自指頭的冰涼感傳遞至皓腕上,令她愕然的回過頭。
「別走,我不需要獨處的空間,我想要妳留下來陪著我……就妳,陪著我好不好?」
看穿她的體貼,伊末爾率先攔下她。他不需要這種善解人意,他要的只是她的陪伴。
「你確定?」她不著痕跡地覷過讓他緊握住的手腕,心中泛起漣漪。
「確定。」
「這樣……會不會打擾你跟你母親兩人單獨相處?」陶水沁不安地瞧了無字的墓碑一眼,總覺得自己像棵青仔叢般礙眼。
「我只是想靜靜地待在這裡看著她就好,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往後我不可能再有機會來了……」他惆悵的垂下眼睫,話裡充滿落寞。
「為什麼?你父親真的完全禁止你來探望你母親?這太不合常理了吧,就算有天大的誤會還是什麼深仇大恨,她是你的母親耶,你老爸這樣會不會太過分了?」
「他們……在很早以前就分開了,不是因為愛情而結合的婚姻就像紙糊的堡壘,不需要槍砲,一陣細雨、一陣微風便能輕易摧毀;毀了,也僅是一眨眼的時間。遺忘,也許只需要藉由一場失眠就能銷毀兩人共有的記憶,隔天與人談笑如昔,一點痕跡也看不見。」
「跟你聊到現在,我發現你說話好老成,要是遮著眼睛,光聽你說話,會覺得你根本是歷盡風霜的老人,一個人窩在帳篷裡煮泡麵緬懷過去,邊吃邊哀嘆來日無多。」
「妳覺得失望?」緊握的掌仍未鬆開,讓不諳伊少爺性子的陶水沁有幸見識他鋼鐵一般頑強的執拗。
「失望?我幹嘛失望?」她疑惑的眨著眼。「平常像個關在玻璃櫥櫃裡的藝術品,笑起來像邱比特,一開口說話卻像個老阿伯,如果你所謂的失望是指這個,我想,這應該不叫作失望。」
十七歲,開口閉口從艱深的理論再到人生哲學,她頭一次見識這種不同凡響的十七歲,伊末爾該不會是中了永遠青春美麗的魔咒,實則靈魂早就一百零八歲的小精靈或小天使吧?
「妳怎麼想?」
「我怎麼想?」陶水沁愣忡半晌,專注的攪動腦漿思索著。「鬆了一口氣……對,感覺像是鬆了口氣。」
伊末爾等著她的下文。
「那天,我幫陸其剛燒了一大堆女生寫給你的情書,你還記得嗎?我想也是啦,陸爸一定不會讓你知道這些瑣碎的雜事。」看著他邃眸裡有著茫然,她不覺意外的繼續剖析內心的感受,「每次燒情書的時候我都會想,是什麼樣的人跟萬磁王一樣充滿瘋狂的吸引力,讓女生寫下那麼誇張的求愛宣言。」
「萬磁王?」
「電影裡的人物啦,只是一種比喻而已,不用在意、不用在意。」她擺擺手。反正解釋了也是白搭,用腳趾想也知道,他肯定不知道啥叫作「X戰警」。
伊末爾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週日上教堂做禮拜是唯一接觸外界的時候,因為他的出現,鎮上大至八、九十歲,小至八、九歲的女性同胞們爭相擠破老舊教堂的窄門,且人數與年俱增。
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問不到電話,要不到MSN,討不到伊媚兒,只剩下最原始古老,天才和傻瓜都想得到的求愛方法──猛烈的情書攻勢。
「那一天,你跟我說話對吧。」這是敘述句非疑問句,陶水沁繼續道:「那時候的我是站在距離之外接觸你,覺得你好夢幻,好不真實,像守在一座孤堡裡的雕像──有翅膀的那種。今天,我在距離之內,發現其實你也是個普通人,只是比一般人多了點與眾不同的特質。」
「我的長相?」所謂的特質大多指稱膚淺的外在,伊末爾清楚得很。
「或多或少,但是……」
「但是什麼?」他等待著偏首尋思的少女下定論。
「哈,說實話,我也弄不清楚。」驚覺兩人交淺言深,陶水沁搔著後頸,傻笑帶過。「聰明吧,我覺得你很聰明,而且心思細膩又有學問。」
「所以,妳眼裡看見的和那些人一樣……」蒼白的唇畔泛起一絲漣漪,伊末爾狀似落寞又像是在意料之內,平靜接受她刻意拉遠彼此距離。
這時,鐵刀林裡一陣鳥禽鼓譟騷動,紛紛墜葉下。輪椅上有缺陷的天使一臉抑鬱的瞇眸,焦距定在無主墓碑上,陷入沉思,陶水沁按著怦怦直響的胸口,一時之間看得失了神。
說錯話了?不至於吧,她說的句句真心,全屬肺腑之言,何以他的表情凝重得像是剛聽了一席末日宣言?何以他的眼神總是透著古怪的渴望?引經據典的話中彷彿拐彎抹角的暗示著什麼。
從以前到現在,她都是走實際路線,始終抱持純粹欣賞的態度,看著伊末爾在家人建構的金色牢籠裡脫離稚氣,瘦小的身軀逐漸成熟;即使已經蛻變成少年的他,仍鎮日不離輪椅,蒼白孱弱一日復一日。
他受限的視線裡究竟都看見了什麼?遭病魔侵襲的身體裡,又有著什麼樣的靈魂?
哎呀,她又在作文藝愛情式的白日夢了,要是被陸其剛那傢伙知道,肯定又要取笑她思春期未滿。
「我的天、我的天!這下我有三層皮也不夠剝!」陶水沁忽然跺腳驚吼,因為腕錶上的時間顯示她生存的機率所剩不多,若不快點將「失竊的藝術品」完璧歸趙,陸爸取出獵槍轟炸淳樸小鎮的驚悚畫面只怕真的會發生。
顧不得伊末爾未完的瞻仰以及那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文字謎團,陶水沁邊哇啦啦叫著,邊押送囚犯歸返,結束這脫序的偶發事件。
混沌,生成。
 
 
※※※
 
 
「陶水沁!」逆著陽光的陸其剛雙手扠腰,俯身瞇瞪著仰躺在後花園玫瑰叢後方乾草堆上大睡懶覺的娉婷少女。
「哇!」她嚇得驚跳,撐起上身,大眼困惑眨巴著,打了個很不文雅的呵欠,回瞪著對方。「你喊這麼大聲想嚇誰呀?」
陸其剛渾身濕透,肩上扛著清理游泳池的大刷子,冷著一張臭臉,「我明明看妳將車騎進車棚,結果妳居然給我玩起躲貓貓,喊破喉嚨也不肯出來,小姐,我是請妳來這裡賞花、做日光浴的嗎?」
「唔,不是……」她有苦難言啊。
「那妳還不快點來幫忙!」陸其剛揪著她的後領拖行,冷笑道:「我累得像條狗,妳倒是躲起來當流浪狗,這邊晃,那邊躺,差點忘了妳一遇麻煩事就想閃人的壞習慣,妳是不是臨時反悔,不想清掃游泳池?」
「才不是咧──」兩小無猜式的火爆扭打往往從陶水沁這方開始,她反手一剪,來個花式摔角將陸其剛撲倒,兩人翻滾纏鬥,像倉鼠搶食一般。
此時,陸爸推著失蹤近一個多鐘頭的伊末爾進屋,不慌不忙的往旁邊一偏,避過兩團近身肉搏的橫行鼠輩。
陶水沁的手繞過陸其剛的左腋,架在寬大的肩胛骨上,陸其剛的長臂勒縛細白螓首,另一手架在線條彎美的纖腰,他們自認為無傷大雅的有趣鬥爭,在其他人眼裡看來,友情越線得過分曖昧。
「阿剛。」陸爸的沉喝彷彿是裁判宣告勝負,兩人瞬間彈開來。
「是他先起的頭,不是我。」陶水沁高舉著投降的手勢,一臉無辜的指著陸其剛。
陸其剛回她一記大白眼,然後看向讓父親焦急了一個多鐘頭的伊末爾。
伊末爾接收到熟悉的關照眼神,淡淡地回視著他。
見狀,陸其剛愣了一下。以往,伊末爾從來不曾對他投以注目,彼此雖熟悉彼此的存在,但甚少交集,關於伊末爾的貼身瑣事一向交由父親經手,他只是幹些零碎的雜事。
這是伊末爾第一次直視他的雙眼。
「今天特別晚耶……路上塞車?」裝傻功夫具職業級水準的陶水沁假裝關心,試圖套出今日的偶發事件最後是如何順利畫下句點。
陸爸少有表情的冷面微微抽動,平實敘述今天險些通報伊家高層的黃色警報,遍尋不著一個多鐘頭後,他在隔一條馬路外的新教堂預定地發現伊末爾的身影,原來小王子在哪兒觀看工程進度,忘了返回教堂。
當總是平靜如一攤死湖的少年帶著淡淡歉意向他簡短的解釋,被封為冷面悍將的陸爸也不禁彆扭了起來,哪裡還有多餘的心思追究。
「喔,對啊,前幾天我有經過那裡,工程似乎有點落後,應該趕不及年底起用……」陶水沁煞有介事的搭腔,極富技巧的從伊末爾無端失蹤一個多鐘頭的話題跳至無聊的小事上。
兩人未曾察覺身旁的氣壓明顯降低。
一旁,兩雙從未對焦的炯炯目光持續隔空交鋒。
面對伊末爾針對他而來的睇視,陸其剛毫不退縮,只是狐疑不解。
倏然,掌心隱約感到刺癢,攤開來看,是細細的砂礫和一片殘葉。鐵刀林的葉子?陸其剛摩挲著掌心,將遠在幾十公里路程外才能見著的葉片挑在指尖觀察。
難怪方才陶水沁身上除了薄荷香外,似乎還參雜著其他的氣味,他一直覺得熟悉,但一時半刻想不起來,原來是鐵刀林的氣味。
待伊末爾錯身而過,陸其剛忽然驚憶起什麼似的抬起頭,驀然旋身,輪椅上的人影彷彿心有靈犀,徐緩地回首。
不可錯認的,陸其剛再熟悉不過的鐵刀林嫩葉落在伊末爾靠近頸肩連接處的縫隙上,若是靠近些嗅聞,肯定有著和陶水沁一樣的葉香。
陸其剛驚愕不已。
蒼白的俊顏勾動一邊嘴角,似噙著冷笑,伊末爾的眼神盈滿北國的寒冰,直直盯鎖與他愕然相視的少年。
深瞳散發著幽微的憎意,唇上的笑不是笑,而是陰冷的預告;預告著在不久之後的將來,彼此即將是敵人的身分。
伊末爾始終捧成半圓的雙掌徐緩地鬆開,掌心裡是一隻淡黃的小蝶,在陸其剛詫異的注視之下,合掌囚蝶,接著猝然一拍,狠狠的粉碎嬌弱的生命。
此刻坐在輪椅上的不是天使,而是……陰戾的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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