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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鬥:青薔天 中卷 金縷衣

 

第四章 鄧芳
    
    
     內堂本不甚寬敞,又以紗帳隔成了兩進,嬪妃們在內枯坐,外廂躺著一個董天啟,並一干太監宮女隨侍。惠妃和淑妃這一行,卻又有前呼後擁一大片人跟著的,此番魚貫而入,屋內立時擁擠不堪。
     「哎呀,眾位妹妹守在太子殿下身邊,可辛苦了。本宮必當稟明萬歲,斷不叫妳們白擔了勞累。」惠妃娘娘一進門,便施施然如此說道。
     滿殿的人各懷異色望著她,揣摩這話中有話的一番說辭,究竟是怎樣的含義,是吉、還是凶呢?
     只有沈紫薇的眼睛,絲毫也沒有離開跟在楊惠妃身旁的淑妃娘娘。
     沈蓮心依然穿著那件袖子上扯開長長一道裂口的水紅色羅裙,頭髮卻已重新攏過,另取了一朵紗堆牡丹宮花簪在上面,顫顫巍巍的花葉便剛巧蓋住了那根十三年來從沒離過身的琺瑯珠簪。她品級本較楊舜華為高,現下卻讓惠妃娘娘先行,自己略落後半步,手裡親捧著一只青玉釉卷足荷葉盤──盤上蓋著明黃御緞,裡面似盛著什麼,緞面上聳出一個圓圓的凸起。
     她那雙明眸忽而一掃,卻正對上沈紫薇的眼,兩個人的目光碰撞,空氣中頓時鏗鏘作響。沈淑妃溫然望著,毫不動容;沈婕妤卻似越來越無法忍受那脈脈眼波一般,終於是倒吸口涼氣,猛然別過頭去。
     淑妃娘娘一笑,便垂下眼。
     楊惠妃已走到天啟跟前,繞著太子殿下轉了一圈,口中道:「適才我們姊妹去了一趟碧玄宮,萬歲已召了邵天師、崔真人共開了『去祟祈福』道場;特賜九霄萬靈符水一盞,與太子祛除病魔,祝殿下玉體康健……」說到此處,略頓了頓,已換成一副慈母口吻,「怪可憐見的,哪個喪盡天良的奴才,做的如此禍事?可診治了嗎?有大礙否?太醫又說什麼?」絮絮問個不休,自然有伶俐太監一一稟報……末了,她方轉頭對沈淑妃道:「姊姊,不如我們出去吧,這麼多人圍著,太子殿下怎能好好歇息?」
     沈淑妃已將手中符水親自供在一側壁龕上,忽聽楊惠妃相詢,便回答:「正該如此,還是妹妹見事敏捷。」
     眾人已在這內堂窩了數個時辰,早就煩膩,要不是唯恐引人注目,招來不必要的懷疑,怕是早就吵著鬧著要走了,聽楊、沈二妃如此一說,各個臉上都有喜色──只紫薇神情呆滯,而青薔心急如焚。
     可眾人的喜色還未顯露,青薔還未開口懇求,楊惠妃臉上那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便赫然不見,剎那間換上了另一副羅剎面孔,滿殿頓時刮起刺骨寒風──只聽惠妃娘娘厲喝一聲:「本宮稟敕令行事,如有違者,以欺君罪論處!左右,速將婕妤沈氏以下錦粹宮嬪御九人統統收押,聽候發落!」
     楊惠妃身後隨著的十數名精壯太監異口同聲答應:「遵旨!」齊齊衝出,有條不紊地奔到各自的目標跟前,躬身行禮,均道:「奉御旨,請主子起駕──」
     眾嬪妾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都給嚇得呆了,更有人忍不住帶著哭腔喊:「娘娘啊,婢妾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婢妾冤枉!求娘娘饒命啊!」
     楊惠妃瞬間又換回那張和煦面孔,輕聲安慰,「張才人,本宮也知道妳慣常是個最賢良淑德不過的,但敕令如此,本宮也只能奉旨行事,還請莫要怪責……妳也不用怕,這株連九族的禍事只要不是妳做的,本宮定會還妳一個清白──」
     她一邊說,目光一邊從在場的每一位主子娘娘臉上滑過,最後轉回身邊,和沈淑妃的眼波匯在一處。
     「姊姊,您說是不是?」
     沈蓮心依然垂著眼,淡淡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有罪的,該死的,斷然逃不掉!」
    
    
     兩位妃子當先開道,後面浩浩蕩蕩十幾個太監擁著九位主子逶迤而來,這一行人只在錦粹宮內晃了一遭,各種消息已瞬時傳遍了宮闈上下。而御前侍衛統領吳良佐方從建章宮董天悟處歸來,冷不防和這些人迎頭撞上,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驚訝。
     「統領大人,您來得真巧,本宮還遣人去找您呢!」楊惠妃巧笑倩兮。
     吳良佐連忙行禮,還未及起身,便已聽得沈淑妃接著道:「統領大人,本宮已吩咐掃了一間寬敞的大殿,也派人去請東邊和北邊主事的妹妹了。大人這便一起去吧,您也是敕使,該當將這一切向皇上好好稟報才是。」
     楊惠妃點頭,「果然姊姊仔細,本宮自嘆弗如。吳統領,還跪著做什麼?快請起,大人何必如此多禮?」
     吳良佐連忙答應,心下卻不住打鼓,搞不懂怎會橫生枝節,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那沈淑妃為何一副事不干己的態度?難道楊惠妃對自己獻上去的「青丸」並不識得?或者根本未曾聯想到三殿下?不會……斷然不會,以惠妃娘娘的敏捷,斷不會如此──這淑妃娘娘究竟搞了什麼鬼?眼見陷入絕地,竟還能毫髮無損、安然脫身?
     可狐疑歸狐疑,自己總不能當面責問,也只好隨著這一行人,從紫泉殿轉到側殿流珠殿中一座久曠的宮室內,這裡便是會審的所在了。
     依然是隔著簾子,眾妃嬪在內,吳良佐在外。不一時便有人回報,說北偏宮的蔡修儀病著,來不了了,只帶話說「二位娘娘在此,輪不到愚妾置喙」──她自春天就已病倒,滿宮皆知,二妃去請她,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北邊的人剛去不久,昭華宮胡昭儀那裡也遣了人來了,卻不是下人奴才,而是住在昭華宮後殿的鄧寶林。只見她抿著嘴笑著,對二妃行禮,口稱:「昭儀娘娘昨夜因貪看月亮,多喝了些酒,如今還躺著沒有起呢……特遣婢妾來,還求二位娘娘擔待些。」
     楊惠妃對沈淑妃一笑,道:「朔日裡頭看月亮,她倒真好雅興……」
     沈淑妃也道:「胡妹妹是個詩人,自與妳我這樣的俗物不同……」
     說著兩人一併笑起來,直笑得鄧寶林臉上發綠。可坐在下首的九位娘娘哪裡笑得出?又不得不勉強陪著湊趣,那場面無比精采紛呈。
     楊惠妃著意咳嗽一聲,道:「胡昭儀雖不能來,不是遣了鄧寶林替代嗎?也是一樣。來人哪,擱張椅子在本宮左手邊,請鄧寶林坐了。」
     寶林鄧芳那一張臉上立時浮現出一片喜色,努力按捺著才沒笑出聲來──底下這麼多人候著,自己竟與二位妃子娘娘共居上首,這可有多麼榮耀光彩啊!
     而沈淑妃更是道:「鄧妹妹,此廂發生的事情妳可都瞧仔細了,一時我們三人同去回皇上,本宮素聞妳言語便給的,怕是要多借妳的力了。」
     鄧寶林一聽還要去面聖,更是喜上加喜,臉上的笑再也藏不住,什麼矜持什麼謹慎,全然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不迭聲答:「請二位姊姊放心,芳兒定然竭盡全力!」
     楊惠妃一笑,沈淑妃亦一笑,青薔或紫薇看到這樣的笑,定然心下暗道不好,可寶林鄧芳哪裡知道?她笑得更加開心了。
     楊惠妃忽道:「既然人齊了,那便開始吧,」說著手一擺,「將本宮從各處抄檢得來的禁物端上來!」
     九個捧著朱漆宮匣的宮女,魚貫而入。下首九位妃嬪,臉色剎那間白如素紙。
     沈淑妃的眼睛斜斜睨著紫薇的臉,緩緩道:「便依位分高低,從沈婕妤看起吧……」
     沈紫薇已斷然道:「稟兩位娘娘,若是依位分高低,婢妾絕不是錦粹宮之首,婢妾絕不敢逾越!」
     楊惠妃一笑,口中說道:「沈婕妤說得是,只不過淑妃娘娘那裡,本宮已上上下下搜檢了一番,並未查出什麼可疑犯禁的東西。適才我們一同面聖,在皇上面前也稟過了,這才回來的呢……沈婕妤還有不滿嗎?」
     沈紫薇再也無法忍耐,一轉頭,便望向帳外的吳良佐;她這一眼,座上二宮妃子均看在眼裡,頓時心下了然,都是一聲極低的冷笑。
    紗帳影影綽綽,吳良佐雖看不清內裡的情景,那些對話卻絲絲傳進耳中,一清二楚。他已知此事定然生變,沈淑妃與楊惠妃不知私底下達成了怎樣的密議,竟將「青丸」之事一筆抹倒,揭過不提了。如今這樣子,便是在尋個替罪羔羊無疑。這樣的變故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一時之間渾也不知該當如何應對才好──畢竟,「青丸」一物,本就來歷蹊蹺,就是自己硬要提起,也全無對證,平白落人口實而已。
     其實,帳中的沈紫薇懷著與他一般無二的盤算,只因根本無法反駁楊惠妃,一番機謀巧計,竟然在此功虧一簣。
     楊沈二妃哪容她多做思索,那端著朱漆宮箱的宮女一開箱蓋,便見內裡赫然放著一個散開的紙包,裡面是黑色的丸藥。
     楊惠妃斷喝一聲:「沈婕妤,妳可認得這是何物?」
     沈紫薇緊咬銀牙,昂首答道:「非我之物,我怎麼能識得?」
     楊惠妃道:「妳也不用試圖搪塞隱瞞,此物正是太子殿下所中之毒調製而成的毒丸,在妳的衣箱內發現,妳還想抵賴狡辯不成?」
     沈紫薇依然是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憤然道:「那不過是小人栽贓陷害罷了,沈紫薇雖死不服!」
     沈淑妃臉上突然轉上一層傷心欲絕的顏色,黯然道:「紫兒……妳怎能做出這等事?妳這樣,又將父兄家門,置於何地?」
     沈紫薇冷冷一笑,「呸」的一聲,吐了口唾沫在地上。
     楊惠妃面色一寒,凜然道:「寶林鄧芳聽令!奉御旨,賜婕妤沈氏掌摑之刑,著妳替兩宮代行。」
     鄧寶林不由「啊」的一聲,楊惠妃已恨聲續道:「還不快去!難不成妳與沈婕妤有私?」
     鄧芳連忙起身,腳下絆蒜,幾乎跌倒。這場面其實十分滑稽,但哪有人笑得出來?鄧寶林好容易來到沈紫薇面前,剛猶猶豫豫一抬手,沈紫薇不待她手掌落下,拉開玉臂劈面就是一耳光,重重落在鄧芳臉上,將她打得直跌出去。
     沈婕妤冷笑道:「狐假虎威的賤貨,憑妳,也配打我?」
     楊惠妃憤然而起,大喝一聲:「沈紫薇!鄧寶林是代兩宮行刑,妳打她,便是打本宮了?」
     倒在地上的鄧寶林,看見有人撐腰,才一愣,頃刻便號哭起來。
     沈紫薇絲毫不懼,斬釘截鐵道:「惠妃娘娘,您可別忘了,我是懷著皇嗣的人──打我無妨,打壞了皇嗣,誰能負責?」
     此言一出,楊惠妃登時無語。
     忽聽門外有人稟報:「沈婕妤的貼身宮女珊瑚求見兩宮娘娘。」
     沈淑妃忙道:「快帶進來!」
     沈紫薇的臉色赫然大變,待要說什麼,又硬生生嚥了下去。
     未幾,只見一個十七八歲,姿色平常的丫頭施施然進得門來,還未行禮,沈淑妃已用手一指那捧匣的宮女,吩咐:「去看看,那是不是妳主子的東西?」
     珊瑚答應了,走過去立在匣邊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方正色斂容回答:「啟稟兩位娘娘,正是我們主子的,絕沒有錯。奴婢還記得曾問過主子,這是何物;主子當時回答說,是預備醫治咳喘舊疾的丸藥──話是這麼說,可又從沒見主子吃過;奴婢心裡暗自納罕,是以特別留了心,故此才記得這麼清楚。」
     楊惠妃冷冷插口:「那是穿腸爛肚的毒藥,她自然是不會吃的。」
     珊瑚輕呼一聲,彷彿大為驚駭,連忙跪倒,哭道:「求二位娘娘饒命,珊瑚實在並不知情,絕不是著意隱瞞的!」
     沈紫薇森然道:「妳自然『不知道』,那藥怕本就是妳放在我屋裡的吧……妳這個吃裡扒外打嘴現世的妖精!」
     楊惠妃道:「沈婕妤,人證物證俱全,妳還不認罪?」
     沈紫薇哈哈一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早就說了:沈紫薇雖死不服!沈紫薇即使身化厲鬼,也定要叫今日害我之人,各個死無葬身之地!」
     ──那一日,沈婕妤的樣子,滿殿的人沒有誰忘得了。明明狀似瘋魔,口中噴洩出惡夢般的詛咒,整個人卻分明有種說不出的哀豔,美得無與倫比……
     人證物證俱在,楊、沈二妃斷不容得她多說什麼,早有兩個太監奔了過來,垂手侍立,口稱:「娘娘請──」
     沈紫薇便那樣長笑著離去,一直到她的身影出了門,再也看不見了,那笑聲依舊不絕於耳。
     座上的沈、楊二妃對視一眼,各自暗吁一口氣。楊惠妃開口道:「罪魁禍首現已查知,各位妹妹受驚了……」
     眾人提心吊膽了一整天,終於等到了大赦,卻人人心有餘悸,連臉上的笑容都十分勉強。
     忽聽得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二位娘娘,婢妾……婢妾想看看沈寶林的匣子裡裝的究竟是什麼,不知……行嗎?」
     滿殿裡裡外外十數人,再一次將懷裡的心提了起來,目光統統聚向一點,那人赫然卻是臉上還有一個鮮紅掌痕的寶林鄧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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