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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鬥：青薔天　上卷　朝天子

 

第二章　青薔
    
    
     沈淑妃輕笑道：「喝口茶吧，可是沒有加鹽的。」
     那小丫頭臉上忽然一紅，略有些忸怩，垂首道：「可真對不起，我原不知道是給妳喝的茶。」她已洗了澡，換了一身新衣裳，頭髮綰成雙鬟，露出如玉的小臉來，眉似柳葉眼如點漆，竟然頗為明麗好看，是個美人胚子。
     淑妃反問道：「那妳若是知道呢？」
     小丫頭似沒聽懂，疑惑道：「知道什麼？」
     淑妃道：「妳若知道喝茶的是我，妳就不會往茶壺裡放東西出氣了？」
     小丫頭璀璨一笑，滿臉明媚，道：「會啊，只不過下次我會打探清楚，放在沈紫薇的茶裡。」
     沈淑妃不禁莞爾，道：「怎麼？妳不喜歡妳姊姊嗎？」
     小丫頭微微有些黯然，聲音有些低落，「我可沒有見過她，她住的地方，我若去了，會挨打的──只不過……只不過她是『尚書大人』的心肝兒，她也最會發脾氣，誰都怕她。」
     沈淑妃又一笑，道：「妳實在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沒關係，沒有那杯茶，我也不認得妳，不是嗎？」
     小丫頭的臉更紅了，頭也垂得更低。兩廂伺候的女官，見她這個樣子，也都以袖掩口，嗤嗤笑起來。
     「妳叫什麼？」淑妃問。端起那杯茶，送到口邊。
     那小丫頭猛然抬起頭來，一雙明湛湛的秋水眼望定沈淑妃，朗然回答：「我叫『青薔』，」又頓了頓，續道：「這名字是我自己起的──我叫『沈』青薔。」
     淑妃心中暗笑：原來如此。這女孩兒心性好大！薔薇薔薇，姊姊叫紫薇，她便定要叫青薔。真的是卯足了性子，非要壓那位千嬌百媚的尚書正牌千金一頭不可嗎？
     卻又問道：「原來是妳自己起的，哥哥送妳讀過書嗎？」
     沈青薔臉上頓時浮上一抹狐疑，似沒聽懂。
     方才替她梳洗的那名近身宮女忙笑道：「二小姐，娘娘是尚書大人的妹妹，是二小姐的姑姑呢，可不能『妳啊』、『我啊』隨便叫。」
     淑妃娘娘一笑，道：「瓊琳，不必和她講規矩，還小呢，還是個孩子；像她這個年紀，一味關在屋裡養尊處優，斷是沒什麼大出息的──青兒，我叫妳青兒好嗎？我是妳的姑姑，咱們是一家人的，可千萬別拘束。」
     沈青薔遲疑道：「……姑姑？」
     沈淑妃點頭微笑。
     忽然，青薔問：「姑姑，那……那妳和……和『尚書大人』，誰比較厲害？」
     真真是稚子口角，淑妃娘娘不禁莞爾，大宮女瓊琳則咯咯笑道：「二小姐，娘娘是皇妃呢，尚書大人只是臣子，妳說誰厲害些？」
     青薔似恍然大悟，忽然一下子從椅上跳下，徑直走到淑妃膝前，大聲道：「那姑姑妳對他說，叫他放我出去吧！」
     「出去？」沈淑妃一愕，似沒聽懂，「妳要到哪裡去？」
     沈青薔又跑到窗前，用手指著遠處花園的圍牆，說道：「我要到外面去，到沒有人叫我瘋女，動不動就要打死我的地方去。」
     淑妃定定地望著她的臉，望了許久許久，語氣突然一轉，竟彷彿暖風二月忽然起了「倒春寒」，適才的和煦溫暖蕩然無存。她冷冷道：「出去？妳竟然想出去？牆內再如何，總有三餐一宿，有沈家一日，便保妳一日安穩──牆外呢？牆外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妳知道嗎？十丈紅塵，步步危機，妳一個孤身女子，無親無故無依無靠，不怕活不下去嗎？」
     青薔卻輕輕一笑，道：「我是不知道牆外是什麼樣子，可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該出去看看的，不是嗎？我從小就生在這裡，每日抬起頭來看到的都是一樣的四方天空……有時候我都想，要是一輩子就這樣過了，可怎麼好？與其那樣，我寧願去面對『未知』，哪怕死於『未知』，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沈淑妃望著她，似有些不可置信，又似忽覺哀傷，她的聲音低下去，宛若嘆息，「青兒……妳真是個有趣的孩子呢，可妳知道嗎？妳要的這種東西，注定是一輩子都得不到的。」
     「為什麼？」沈青薔大吃一驚，急道：「妳不肯幫我嗎？」
     沈淑妃緩緩端詳著她的臉，忽一笑，搖搖頭，答道：「青兒，這件事，我可幫不了妳，這世上沒人能幫妳……妳是一個女人，妳必須依附男人才能生存；女人的世界就在牆內，就在這四方天空下；所以我出不去，妳也出不去。普天之下都是這個道理，這是命中注定的事……」
     「誰說的？我不信！」沈青薔的一雙柳眉忽然攢在一起，忿忿喊道。
     淑妃娘娘卻避而不答，忽然問道：「……妳愛過男人嗎？」
     沈青薔一呆，面上突然浮出兩抹緋紅，搖了搖頭。
     沈淑妃笑道：「妳果真還是個小孩子呢……怨不得妳不懂的。」
     沈青薔的臉更紅了，從沒人對她說過這種話；從沒有人把她當成一個可以談話的對象。
     沈淑妃似輕嘆了一聲，復又端起茶盞來，卻不喝下，只是閉目嗅那茶香，良久，又將茶放下，轉頭吩咐瓊琳道：「去將本宮帶出來的首飾拿過來，連匣子一起。」
     瓊林答應了去了，片刻便取了一只小小的鑲珠金匣出來，自懷中掏出鑰匙，開了鎖，裡頭的寶器珠光一齊噴射而出。
     沈青薔呆住，但見滿匣琳瑯奇珍，都是連做夢都夢不到的璀璨好看。沈淑妃將纖纖玉手伸入匣中，拈出一朵內造簪花──每一片花瓣都是寶石打磨而成，末端連有細長金絲，拿在手上，花瓣還能微微顫動，便似真的一般。
     沈淑妃將那寶石花簪在青薔髮上，笑道：「真漂亮呢，青兒，妳一戴上這花，倒像是個大姑娘了……」
     青薔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鬢邊，臉上卻突然轉出一層淒涼顏色，她一咬牙，將那花硬生生拆下來，也不顧鉤散了半邊青絲──她一眼也沒多看，便將花簪放回匣中，堅定地搖了搖頭。
     淑妃娘娘雙眼微瞇，再一次打量面前的小小女孩兒，問道：「怎麼，不喜歡嗎？」
     青薔飛快地搖了搖頭，斷然道：「喜歡的，但我不要──妳給我這個，我沒東西可以給妳……所以，我不能要。」
     沈淑妃眼睛一瞬，輕吁一口氣，伸出手，撫上青薔的頭頂，緩緩道：「妳真是個有趣的孩子呢……我可從沒有見過妳這樣的孩子……青兒，要不然……要不然妳跟我走吧？我帶妳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旁邊端著匣子的瓊琳手一抖，忍不住低呼一聲：「娘娘？」
     沈青薔輕輕躲開淑妃娘娘沁涼的玉手，她實在不習慣和人這麼親密。
     沈淑妃也不以為忤，笑著，徐徐說道：「假如……假如我帶妳去一個地方，在那裡不會有人膽敢對妳不敬；在那裡有生為女人最大的榮耀和驕傲；在那裡……若妳足夠聰明足夠謹慎，若妳能活著闖過那些看不見的腥風血雨，妳就可以比任何人都尊貴，妳就可以把全天下的女人、甚至男人都踩在腳底下──妳願不願意去？」
     沈青薔搖頭道：「我並不想把別人踩在腳下，我也並不想要什麼榮耀尊貴。我只想……」
     沈淑妃斷然道：「青兒，我是妳的姑姑，妳要相信我的話。縱我們強過男兒，縱我們志高於天，我們依然是他們的妻子和女兒，都必須對他們唯命是從。我們永遠不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永遠也不能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永遠不能愛自己想愛的人……這是上天注定的事，誰都不能改變──妳若不服，就只有兩條路──要嘛拚了這一生，去我帶妳去的地方；要嘛……就只有死路一條。」
     沈青薔茫然望著面前這個仙女一樣的人物，在她的記憶中，從沒有誰曾對自己如此親切。那些繁複的衣飾、那些璀璨的釵環耀花了她的眼，她盯著淑妃娘娘額前懸著的一顆偌大的碧璽垂飾，幾乎失神。
     許久，她低聲問道：「因為我不聽他的話，因為我不肯叫他『爹』，所以……所以大家都叫我『瘋女』，都欺負我、恨我──是不是？」
     在沈家，她從來都是多餘的人，生母早喪，生父涼薄，嫡母則視她如眼中釘肉中刺。是什麼時候開始呢？她開始穿上粗布的陋服，臉上塗著炭灰，窩在下人房裡。這樣生父嫡母看不到她，也就不會百般挑剔；兄弟姊妹看不到她，也就不會惡意捉弄……
     她不是不寂寞的：曾有過一個新入府的小丫頭，不知道她的身分，把她視為同類；看她因為犯了錯被責罰，替她從廚下偷來冷食果腹。可最終她卻把那些食物倒在地上，把那小丫頭罵得一路嚎哭著離去，只因她天真無邪的對她說：「我們都是天生的賤命人，再分個彼此，越發不能活了。」
     ──她不是！不是！她與她們不一樣！她們見到「老爺」一瞪眼便會害怕得發抖，她們看到「夫人」對自己笑一笑就彷彿如沐春風，她們任那些管事們在身上摸摸捏捏，躲都不敢躲一下，還對著那不住顫抖的肥碩下巴努力擠出笑容──她和她們不一樣！
     「……妳不甘心是嗎？」淑妃娘娘問。
     沈青薔忽然淚流滿面，只是不住點頭。
     「很好。妳是該不甘心的，我並沒有看錯人。沈家沒有甘心自己命運的怯懦女人！我可以給妳一個機會，帶妳去一個地方；在那裡，人命輕賤，鬼蜮縱橫──在那裡什麼都可能發生，也什麼都可能實現……妳若肯用命去賭，說不定真能得到妳想要的一切──妳願不願意去？」
     若「不甘心」，便要付出代價；若想改變命運，便要做許許多多「不得已」之事。給妳一個主宰自己的機會，妳下定了決心，便絕不能後悔了。
     「……直到今天，我也常想，我究竟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我的確改變了命運，卻也被命運不可避免地改變了──多年前那個十四歲的無知丫頭，她仰望著天空所做的那些不切實際的夢：她想看看牆外的世界，想去從沒有去過的地方，想和陌生的人交談……誰也不能阻擋，誰也不能束縛──我原以為自己已經忘了……」
     ──許多許多年後，沈青薔站在最奢華壯麗的宮殿之中，站在如同鳥兒輕盈的翅膀一般舒展開的飛簷之下，輕聲說著這些話──即使在那一天、那一刻，她一閉上眼睛，依然能看到姑母正盈盈望著自己，手邊放著那只貴重無比的首飾匣子；她的音容笑貌言猶在耳。
    
    
     
     淑妃娘娘輕輕一拍手，屏風後便轉出了面無人色的吏部天官沈大人。沈淑妃親自持著青薔的手，交在沈尚書手中──沈青薔愣住，她幾乎無法思考，這個畏畏縮縮的男人真的是「尚書大人」嗎？真的是……我爹嗎？他的手……可有多麼冷啊……
     「哥哥，」沈淑妃說道，「從現在開始，青兒便是沈家的二小姐。紫兒、素兒吃什麼用什麼，她便吃什麼用什麼……同樣的，紫兒、素兒必須為沈家做的，她也必須去為沈家做──你明白了嗎？」
     自此之後，沈青薔離開了下人們的住處，搬入後院繡樓之中。吃穿用度，樣樣和她的姊妹們一樣，每日都有嬤嬤、師傅來教習禮儀、進退、女紅、文字。
     親生母親還在時，她開過蒙學，是大約識得幾個字的。被父親棄置不管後，每每還在書房裡自顧自取一本兩本順眼的書拿到下人房裡讀，不認識的字便隨意猜著跳過去，努力把斷斷續續的文字組成可以講得通的句子，這是她唯一的遊戲。在尚書府的那一方藍天下，做著自己的「猜字遊戲」，度過一天一天的日子。現在有了師傅，她才知道那些半通不通的句子到底是什麼意思；才知道那些書，其實並不是給女孩子讀的──可是後來淑妃娘娘知道了，竟然只是笑，笑靨中甚至還頗有讚許之意。
     她的生父和嫡母以一種對待客人的冷淡而客套的方式對待她，教育她。這不是疼愛──淑妃娘娘早就告訴過她，沒有人會平白無故為妳做任何事。愛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福，得到是妳的幸運，得不到才是應該的。把希望寄託在別人的施捨上，這樣的女人活該死無葬身之地。
     「青兒，永遠別企望有人因為『愛』妳而給予妳什麼，這世上的一切都要靠妳去做、去爭、去設法，永遠別忘記！」
     把那個尚書府裡影子一般存在的見不得人的庶出女兒，變成如今的尚書二小姐、將入宮的貴人的，不是妳父母的愛，而是妳願意為沈家而努力所得的報償──沈青薔，永遠不要忘記！
──這便是妳「不甘心」的代價；也是沈氏女子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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