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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暗投~正大光明之四

 

  所謂有一就有二,先例一開,就擺脫不掉了。
  柳綠霏倒沒有多做無謂的抗拒,她很平靜地接受了來王爺府看診的要求。每隔幾天就出診一趟,去看老王爺的病。
  她動作很迅速,毫不拖泥帶水。每回都是一個時辰來回,看完診就走,對富麗堂皇的王爺府毫不好奇或留戀,連茶水都不喝,留她吃飯或用點心,根本恍若未聞,否則就是直率拒絕:「我還有病人要看,先走一步了。」
  「煩勞柳大夫了,請稍留步,我家少爺交代要致上薄酬──」總管都快跟不上柳大夫迅速的腳步了,他在後頭徒勞地喊著。
  柳綠霏在滴水簷下陡然站住。本來一隻腳已經跨出去了,又收回。
  「酬勞嗎?讓我想想。」她一雙明媚的杏兒眼眨了眨,認真思忖片刻後,出人意料地答道:「這樣好了,分趟計算;我來一回,要十兩銀子。」
  總管倒抽一口冷氣。這未免太獅子大開口了!府裡常駐的崔大夫,人家可是太醫館退下來的,經驗資歷都比她豐富太多,月俸十五兩,可算相當優渥;她來一趟就要十兩?十兩銀子已經夠一家四口過半年的吃穿用度了!
  「十……十兩?」總管吃驚地反問。
  「就是十兩。怎麼,王爺府不想出?還是出不起?」
  「不、不是的,這個……」總管額頭直冒冷汗,因為身上銀子不夠。他連忙道:「請柳大夫稍等,我回頭就來。」
  總管急急忙忙拿錢去了,柳綠霏很自在地站在轎廳前等她的銀子。夏風輕拂,青絲輕揚,雖然只是素衣布裙,但亭亭的身影十分吸引人,轎廳外一干轎夫都直往她看。
  突然,轎夫們全都低下頭,或是看向別處,不敢再瞪著柳大夫看了;原因無他,小王爺出來了。
  「我剛都聽見了,妳是打算來敲詐的?十兩,虧妳說得出來。」低沉的嗓音還帶著微微笑意,話雖如此,但他根本不在乎似的。
  一聽見他的聲音,柳綠霏心裡猛然就是一跳。這人老是鬼鬼祟祟,出其不意的在她身旁出現!真是,作賊作得這麼好!
  「就是十兩,不高興付錢,可以另請高明。」
  「誰說的,就怕妳不開價而已。」說著,雁靳辰把手裡掂著的小金元寶遞給她,「這夠妳多來幾次了吧?」
  柳綠霏毫不客氣地接過,「我代柳醫館謝謝你。」
  「妳要這麼多錢做什麼?存嫁妝?」
  隨口的一句說笑,卻讓柳綠霏莫名其妙卡住,無法回敬。她外表再冷靜,醫術再高明,可也還是個年方少艾的姑娘家呀!
  「不說話?真的是嫁妝?」雁靳辰低頭望她,奇道:「我以為妳滿腦子只有醫書,都不會想男人呢。沒想到,還是會想嫁?」
  這下更糟,她的脖子、耳根都火辣辣的麻癢起來。
  哪裡不會想男人?這一陣子以來,他要不是在她眼前出現,就在她腦袋裡出現;人高馬大,又野人一般,想忽略他都不成!
  但這話要怎麼說呢?可說不得啊。
  所以當下還是以不變應萬變,當作沒聽見似的,她瞄他一眼,「我先走一步,還有病人等著我回去看。」
  「是嗎?那我跟妳一道走。我正好要上綠春樓去逛逛。」
  柳綠霏嗤之以鼻,「你每回都這麼說,但每回都上我醫館去閒坐,搞得良民婦女、老人小孩都膽戰心驚的,還是省省吧。」
  「我要去就去,何必每次都趕我──」
  「柳大夫,柳大夫!」總管匆匆忙忙又奔回來,急得嗓門都大了,一路喊過來:「還好妳還沒走,王爺的喘症發作了!」
  柳綠霏一聽,二話不說,立刻回身往老王爺住的東廂房急步而去!
  「之前明明打中覺睡得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發喘……」總管跟在她後頭,一路急急報告著。
  一進王爺房間,果然就聽見呼嚕、呼嚕聲響,猶如鼓動風爐似的。老王爺瘦削的臉都漲成了紫黑色,看起來十分嚇人。
  「拍背。」柳綠霏一看,立刻簡短下令:「他給痰卡住了,喘不過氣來,得讓他把這口痰咳出來!」
  旁邊服侍的下人立刻攀上錦榻,照著柳綠霏的指示,把老王爺扶坐起來,開始幫著拍背。老王爺自己只睜開一線眼眸,眼神昏濁,一會兒工夫,眼白一翻,又昏過去了。
  眼看老王爺一口氣過不來,連嘴唇都發紫了,柳綠霏也爬上了榻,一手捏住王爺的雙顎,一面低喊:「拍!用力拍!」
  噗的一聲,一口濃痰咳了出來,正落在柳綠霏的手上。她絲毫不覺,甚至用衣袖包住手指,伸進老王爺的口中,把剩餘的痰都挖出來──
  連下人都不做的骯髒活兒,她面不改色。在她眼中,只有救人一件事。
  終於,那吹風爐般的呼嚕聲低了下去,老王爺的呼息慢慢平緩了,臉色也稍微好轉。
  在錦榻另一側的雁靳辰,一直安靜得像一抹影子,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
  他一直在研究她。從第一眼見她,到現在。
 
★★★
  
  一陣兵荒馬亂後,在柳綠霏的照料下,老王爺再度昏昏睡去,氣息雖弱,卻不再急喘了。
  也鬆了一口氣的柳綠霏,交代完下人正想離開時,就被雁靳辰老鷹抓小雞般的扣住,然後一路連拖帶拉的,把她硬是拖到了西側廂房。
  「我說過了,這不算什麼,我也不在乎,快讓我回去!」她對於雁靳辰的霸道已經習以為常,卻還是忍不住不滿,要抱怨幾句,「你為何不好好說,每次都要這樣用強?怕別人不知道你作過土匪?」
  「我是作過馬賊,不是土匪。」雁靳辰涼涼回道:「妳身上帶著病人的痰到處亂走,不嫌髒嗎?妳不在乎,路人可很在乎的。我是為路人著想。」
  柳綠霏嗤之以鼻,「你會為人著想,那可稀奇。我已經洗過手──」
  「那衣服呢?總得換過吧。」
  她上下打量他高大魁梧的身材,故意說:「難道你這兒有衣服讓我換?看不出威風凜凜的小王爺,平日還有著女裝的癖好,真稀奇。」
  雁靳辰自然不會受激。他一言不發地離去。片刻之後,又回到套間外廳,把手上的衣物交給她。
  「不是吧,你真的有女裝?」柳綠霏狐疑地接過,「還是,你去跟哪個丫頭借了一套衣衫?」
  抖開一看,柳綠霏就知道自己猜錯了。
  這件外衫顏色鮮豔,下襬袖口都繡滿了繁複華麗的花樣。雖然樣子有些過時了,但布料、繡線的色澤都依然飽滿亮眼,顯然用的是上等材料。
  「是我娘的。」他淡淡解釋,「老頭子當年鬼迷心竅時,著人做了許多衣物給她,不過她都沒穿就死了。」
  簡單幾句話,勾勒出了當年的情景。
  老王爺曾經寵愛過先窩國來的豔女。彼時,亮麗的異族美女陪伴在王爺的身邊,兩人還生下了雁靳辰這個兒子──
  時移事往,如今,豔女早已作古,老王爺也已風燭殘年,病痛纏身;而當年的王爺嫡子,已經走過了千山萬水,又回到舊時地。
  看著母親的遺物,他在想什麼呢?那雙妖異的眼眸中,閃爍的是什麼?柳綠霏研究著他,第一次發現,也有讓她看不透、想不通的人。
  見她專注地望著自己,雁靳辰笑了笑,故意道:「妳穿了我娘的衣服,我是不是真的得叫妳一聲娘?」
  「我不穿。」她把外衣還給他,「這是你娘的遺物,我不能動。」
  「換上吧,府裡還有好幾大箱呢。」他漫不經心地說,「我娘的房間裡衣服首飾全都還在,多少年了,全放著積灰塵。」
  「你爹……當年應該相當寵愛你娘吧。」
  雁靳辰沉默了片刻,然後,突然問:「妳似乎很喜歡老王爺?」
  這是從何說起?柳綠霏傻了片刻,反問:「你說什麼?」
  「看妳照料他的樣子,比待在府裡三十年的總管還周到細心。而且,連卡著痰都毫不怕髒的親手幫他挖……」
  「醫者父母心,看著自己的小孩給痰卡住了,哪個為人父母的會遲疑?」
  他又沉默了。粗獷陽剛的臉龐一靜下來,有種懾人的魄力。不知不覺地,柳綠霏屏住氣息,在等他開口。
  「那可不一定。」他的嗓音極低,「當年我娘死後,老頭子恨不得我也一起死了陪葬。我染了風寒,躺在床上發冷又發熱的時候,還聽見劉總管轉達老王爺的命令,說是不必給小雜種請大夫。」
  柳綠霏聽著,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柔軟緞子布料。
  他的表情、口氣都很平常,像在說什麼雞毛蒜皮小事似的。但柳家數代都行醫,在達官貴人的府邸來來去去,那些富貴家僕狗仗人勢的嘴臉,真是聽得多、看得多了。可以想像當年一個孩子喪母之後,不但沒有人安慰照料他,還要被父親厭棄、被下人欺負,有多難捱──
  「呃,後來呢?」見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柳綠霏忍不住追問。
  「後來,我就逃走了。」雁靳辰看她一眼。突然,眼一瞇,流露出那個他特有的,略略帶著邪氣的微笑,「妳問這麼多做什麼?敢情是心疼我?」
  隨口調笑的言辭,卻換來她無比認真的回答:「是啊。」杏兒眼圓圓,瞬也不瞬的直望著他。
  她和他遇過的女子都不同。不管是北漠的凶悍佳麗,京城的名門閨秀,甚至是風月場所的青樓豔妓,都沒有她的一股特殊氣質。
  為什麼呢?是她身上的淡淡藥味嗎?還是──
  「現在我終於知道,你因何只對王爺府的下人如此冷酷了。」她自顧自的說下去,「你雖然長得一臉壞人樣,到醫館去的時候人人都怕你,但說到底,你也不曾給過誰臉色看,對保柱也挺客氣的。這樣說來,你倒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不愧是大夫,說的全中。」雁靳辰笑笑,眼神突然轉為鋒利,「與其說是恩怨分明,不如說我有仇必報,絕不寬容。如何,怕了嗎?」
  「不會。」她的回答再次令他詫異。柳綠霏無比認真地道:「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不是天經地義嗎?」
  一個弱女子口氣這麼大,一本正經的說出狠話,未免好笑;但轉念想到他們初見面時,柳綠霏出其不意就制住了魁梧保鏢的光景……用力不在大,而在巧。她是真聰明,讓人不得不心折。
  但雁靳辰還是忍不住要調侃她,「是嗎?口氣還挺大的。那像今兒個老王爺吐髒了妳的衣服,妳要他怎麼還?」
  「患者又不是故意要失態的。他們在病痛中,不算數。」她舉了舉手中的衣衫,「何況你拿了衣服來借我,父債子還,算是抵過了。」
  「誰要還他的債?他欠我和我娘的,十輩子都還不清。」
  被他話語中的深刻恨意震了震,柳綠霏睜大了眼看著他。
  雁靳辰心中也是一驚。多年來咬牙死忍,從不輕易出口承認的深刻恨意,在她面前,卻如流水般的就說了出來。
  看來那雙杏兒眼真是有魔力,又或者,她身上的藥味兒其實是迷魂香?把人都勾得忘了自己,想什麼就說什麼。
  她?迷人?有沒有搞錯,一開始還曾經以為她是小廝一名──
  為了掩飾自己突如其來的心弦震動,雁靳辰故意道:「別瞪著我看。妳到底要不要換衣服?還是,要我幫忙?」
  他的手對著她伸過去。下一刻,啪的一聲清脆聲響,雪白的小手揮開了黝黑的、不懷好意的大掌。
  「請你迴避一下,我要換外衣了。」柳綠霏凜然逐客。
  正中雁靳辰的下懷,他只想快快離開她跟前。她逐客令一下,他立刻欣然從命,迅速離開。
  木格門關上了。門裡的人怔了片刻,呆呆望著手上的絢麗衣物。
  而門外的人也沒有立刻離去。他佇立在安靜的長廊上。南風過處,他的衣帶翩然翻飛。此刻的雁靳辰草莽氣盡去,又是個不折不扣的皇室貴公子了。
  門裡門外,都一樣安靜,也都彷彿有種難言的激盪,在慢慢擴大──
 
★★★
 
  
  老王爺的病情,在柳綠霏的悉心診斷照料之下,居然開始有了些許好轉。看在柳綠霏的眼中,真是欣慰。
  她並不認識老王爺,對他沒有好惡,當然不似雁靳辰說的喜歡老王爺,但也不討厭他。在她的眼中,他不過是又一個重症患者,她既然插手了,就要盡力醫治,如此而已。
  但是除了她以外,眾人的反應卻都不一致,相當微妙。
  走進王爺府,她總是覺得有股莫名的彆扭感。不只是因為主人風燭殘年的緣故,而是,整個府邸雖然富麗堂皇,卻處處都鬼影幢幢,眼角老是掃到有人晃過,卻從沒有人會主動來招呼。
  也許不能怪他們。主子重病,心裡擔憂也是有的。不過,那種惶惶不可終日,彷彿天快塌了的氣氛,又是怎麼回事?就算有了些許好轉,也不見他們有欣慰或高興的模樣。
  其中,應該參雜了些對年輕女大夫的不信任吧。
  轉過長廊,來到後進的跨院。在她的堅持下,老王爺被移到陽光充足的南院居住。每日辰時一過,必定把細竹簾子打起,讓初夏徐徐清風、溫暖日照能驅逐久病臥床的霉味。
  一開始王爺府裡誰也不同意,但雁靳辰一句精簡的「大夫說什麼就是什麼」,讓他們敢怒不敢言。畢竟現下老王爺多半時候都在昏睡,府裡拿主意的自然是小王爺了。
  也幸好大夫的堅持有了明顯的助益,要不然,柳綠霏處境還要更艱難。雖然嘴上不說,但她心裡是暗暗感激著雁靳辰的。如果不是他明白地表示對她全面信任,有什麼要求也一定幫她達成,她的醫術可能無法施展。診症治病,最怕遇到不合作的病人跟家屬──
  她習慣性地先踏進側廳,準備去揀點今日需用的藥材。套間後頭的棧物間已改成了小小的藥間,跨院裡的池塘也改成了洗藥池方便她使用。平時都挺安靜的,因為怕驚擾老王爺休養;但今天柳綠霏才走進去,就聽見一個低沉的咆哮聲傳來。
      她吃了一驚。那吼聲彷彿受傷野獸的悲鳴,讓她的心猛然一跳,加緊腳步往藥間而去。
  藥間不大,烹藥的爐子已經準備好了,柴薪堆在一邊。旁邊一個小廝正全身發抖,嚇得不敢動彈。不過除此之外,他看起來還挺正常的,顯然剛剛的吼聲不是出自於他。
  而雁靳辰正靠坐在旁邊的高凳上,背倚著牆,黝黑的俊臉上,有豆大的汗珠正滾落。他抬眼狠狠望她,眼神凶惡至極,那一刻,柳綠霏還以為自己真的看見了一頭受傷的猛獸!
  可不是受傷了,他的肩頭還有半截箭身,暗紅的血染透了他的衣物。
  「這是怎麼回事?」柳綠霏立刻上前,彎腰想檢視傷口,語帶責備問道:「為什麼會搞成這樣,你射箭射到自己?」
     「當然不是。只不過跟幾個蠢貨去騎射,誰知道他們箭法如此之爛。」雁靳辰咬牙道:「別看,血肉模糊的。」
  「我是大夫,能怕血嗎?」她白他一眼,回頭質問小廝:「你呢,在這兒做什麼?」
  「少、少爺要我幫他拔箭……」小廝嗓子裡帶著哭音,都快哭了。「可是我、我不敢……」
  「沒用的東西,不過只是要你壓著我的肩,讓我可以──」
  「你住口!」柳綠霏忍無可忍,怒斥:「這樣蠻幹算什麼?箭上有倒勾,硬拔一定會撕裂皮肉。為何不派人去找我?府裡也有崔大夫呀!」
  「我怕大夫……在藥裡下毒。」都到這個時候了,雁靳辰還是硬要調笑。
  「你再胡說,我真的拿藥先毒啞你。」大夫的凜凜威嚴呈現,她凌厲回眸瞪了小廝一眼,「去,把我的布包拿過來。另外,去藥櫥裡找洋金花給我。藥櫥每一格上頭都寫得很明白,別拿錯。」
  布包打開,裡頭用薄薄皮革捲著幾把薄刃,大小都有,是專給大夫用的。柳綠霏選了一把。
  「妳……想做什麼?」
  「幫你拔箭。」看著他緊盯著那把閃著寒光的薄刃,面帶戒備,她微微冷笑道:「你不是不怕疼嗎?何必這麼緊張?
  「我才……不緊張。」他故意說,「倒是妳,手腳夠俐落嗎?別是手一抖就順便廢了我……一邊肩膀哪。」
  小廝迅速把藥材拿來了。柳綠霏命令道:「你去燒水。你,把嘴張開。」
  雁靳辰張口還想爭辯,卻被她快手快腳塞了一把曬乾的藥材入口。一股苦味立刻擴散,他皺緊濃眉,「妳給我吃什麼?」
  「毒藥。快嚼。」所言也不假,洋金花確實有毒。不過適量精煮有麻醉功用不說,少量與其他藥材配合,還有平喘鎮咳的功效。這時候沒時間慢慢烹藥了,只好讓他直接嚼食。
  果然,嚼了沒多久,雁靳辰開始覺得從嘴裡麻起來,肩頭的刻骨疼痛也緩了些。慢慢的,他有些迷糊了,只能直勾勾呆望著眼前纖細如柳的女子。
  她一臉肅穆,持刀的手穩定而緩慢,鋒利刀刃先割開他血肉模糊的衣物,然後,精確沒入厚厚肩頭,一剜,殘箭立刻被挖出來。大量的血也跟著噴出,甚至噴上了她雪白的臉蛋。
  好一個柳綠霏,面不改色地按住他的肩頭,低聲交代一旁簌簌發抖,很想拔腿就跑的小廝:「現在去用滾水煮方巾,煮好了撈起來給我。」
  這一切彷彿做夢一般不真實,疼痛緩緩的,雁靳辰舌頭也有點大了,慢吞吞地說著:「妳還真的,不怕血。」
  她的回答遠遠的,好像泡過水一樣,「把嘴裡的藥渣吐出來。」
  他照做了,繼續迷迷糊糊看著她把藥渣包在煮過的方巾裡,然後,她溫聲對他說:「最痛的要來了,你忍著點。」
  什麼意思?剛剛都把刀插進他肉裡挖了,那還不算最痛?
  還沒反應過來,那熱熱的方巾按上他的肩頭,一股尖銳的巨痛穿透麻木而來,雁靳辰只覺眼前一黑。
  「呃──」低啞的怒吼爆發,他猛然狠狠瞪大眼,牙關幾乎要咬穿,全身肌肉瞬間緊繃。
  「再忍一下,就快好了。」柳綠霏手上不停,由隨身布包裡拿出了縫針和桑皮紙線,開始迅速俐落地縫起傷口,一面溫聲說著:「平常人就算不痛暈,嚼兩口洋金花之後也就沒知覺了,你還真耐痛。」
  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滾落,雁靳辰的表情極猙獰,強忍到全身都微微發抖,氣息越來越粗重。
  柳綠霏也不再多說,因為知道他這時已經走神了,只是死命苦撐著。所以當下加緊手上的動作,快快完成。
  一旁幫忙的小廝自己也快要暈過去了。柳綠霏一停手,小廝便一刻也無法再忍,拔腿衝到門外。
  「嘔──」立刻嘔聲大作。
  「喂、喂!你回來呀,我一個人扶不動你們家少爺──」
  「我幫……幫大夫……叫人來……」把早飯都吐光了的小廝,臉白得像鬼一樣,只應了一聲,踉踉蹌蹌地跑了。
  雁靳辰真是重,靠著牆一直往旁邊倒。柳綠霏用了全身的力氣撐住他。他身上的肌肉硬得像鐵,骨架又大,粗濃的喘息聲伴隨血腥氣,讓柳綠霏有種剛剛醫治好野獸的錯覺。
  這人,就像是被關在華麗牢籠裡的老虎。這念頭躍進了她的腦海。
  片刻之後,有家僕匆匆趕來。一進門就看見少爺坐在地上,柳大夫正緊抱著他,兩人身上都是血污。家僕們大驚失色,不敢上前。
  「快來幫我,扶你們少爺到床上去。」柳綠霏沒好氣,「我沒事,不用那樣瞪著我看。」
  「可、可是……好多血……」
  「是你們少爺的,他已經沒事了。」
  她的語氣權威篤定,家僕們這才半信半疑地過來。眾人合力,把沉重的雁靳辰扶到旁邊廂房的床上。
  他的眼神雖凝滯,濃眉皺得像打結,但死命地只是緊盯著柳綠霏,目不轉睛,連眨也不眨。表情十分可怖。
  柳綠霏見了,只壓低嗓子,溫和允諾道:「我會在這裡看著你。沒事的,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他又死盯著她看了半晌,像在發呆,又像是在思考她說的話,然後,慢慢的閤上眼,這才真的昏睡過去。緊握著的雙拳也慢慢放鬆了。
  猛虎受傷了,一路強忍疼痛,直到確認自己安全了,這才放任自己昏厥。而她,就是他信任的人。
  結果才一等他睡穩了,柳綠霏便離開他的床前,逕自往外走。
  「柳、柳大夫!妳要上哪去?」家僕大驚,連忙追問。
  「我要去洗臉換衣,看老王爺的診,還要監督煮藥。」柳綠霏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
  「那少爺怎麼辦?妳不是答應要在這兒陪他嗎?」家僕們全都一臉哀求,「要是他醒了,我們、我們可不知道要怎樣──」
  「他這一睡,至少要兩、三個時辰才會醒。別擔心。」大夫打包票,「何況他若醒了,就照平常伺候,別讓他亂動、傷口別碰水就是了。」
  「我們不敢待在這兒呀!」有個領頭的率先說出眾人心聲。
  本來雁靳辰就夠陰晴不定、難以捉摸了,這下子有傷在身,誰知道他若真的發起火來,會是多麼可怕?光想像就讓人忍不住打個冷顫。
  「有什麼不敢?他又不會吃人。」說完,柳綠霏逕自走了,不去理那班無用的家僕。
  真是莫名其妙,自己的主子還怕成這樣?
  還好因為照顧病人多少都會弄髒衣物,她布包裡帶著替換的外衫。回到藥間迅速洗了臉、換了裝,她望著那觸目驚心的血污衣衫,突然心頭擰了一下,又一下。
  她是大夫,像她自己說過的,不怕血。再可怕的傷都看過了,怎麼會為了一個箭傷而心裡發慌呢?
  「是太多血了吧。」她喃喃自語。
  他是真的流了很多血,浸透了她的衣服。剛抹臉的方帕、洗臉用的水也全染紅了。不過,這分明不是重傷,他皮粗肉厚,身強體壯,應該是撐得過──
  一面想,柳綠霏一面不自覺地去藥櫥前面梭巡了片刻。確認了補血益氣、幫助傷勢的藥材都不缺之後,才離開藥間,往老王爺的臥室而去。
  然後,心裡又不停地在盤算,要交代總管煮哪些菜來給雁靳辰補一補,還要吩咐下人注意哪些事,教他們換藥怎麼換,又該避免什麼。還有……
  不是重傷、不是重傷……
  可是,她還是不由自主的一直一直想著他緊皺濃眉,強忍劇痛的表情。
  還有他直直盯著她,確認她在身邊之後,才肯放鬆睡去的模樣。
  這隻老虎……真是麻煩死了。
 
我要評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