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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物年年~歲歲有今朝之四

 

 
 
※※※
 
 
孟冬。
這年,族人和天朝的關係還緊繃著,但妲娃一直以為那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第一場雪還沒降臨,山桃樹就全都光溜溜的,尤其在向陽坡地上那株最高大的白山桃,看上去那麼孤僻又倨傲。
妲娃將熱呼呼的包子搋在懷裡,一邊朝山上走去,一邊抬頭看著天色,估量著這天候,心裡忐忑了起來。
入冬的第一場雪若今晚沒來,最遲明天或後天也要來了吧?到時該怎麼辦呢?
吉雅這兩天問起她最近為什麼老是神神祕祕的,她沒和吉雅坦白,讓吉雅有些嗔怪她不夠義氣,但妲娃想,她終究還是得找吉雅幫這個忙,而且也只有身為公主的吉雅有能力幫這個忙,只是自己可笑的私心在作祟,遲遲不肯坦白罷了。
妲娃像是剛好要上山執行每天的例行工作一般,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卻一邊不著痕跡地左右張望,小心翼翼地確定沒有人跟著,才走進山神廟。
族人視大地的一切為神、為母,他們不像天朝為供奉信仰的神祇會大興土木建造廟宇、雕刻神像,大自然所賜與的一切都是他們膜拜的對象。
其實在百年前,山神廟只是一株千年神木,神木樹心中空,族人深信這棵神木與阿古拉山同時誕生,是山神的精魄靈魂所在,樹洞裡有一顆同樣古老的巨石——據說天朝也有類似的習俗,他們稱之為石敢當;而百年後,族人接觸了天朝文化,不只學會修蓋房舍,也興建神殿與塔樓,如今的山神廟雖然保持著百年前的模樣,但神木周圍的二十步距離外,圍有十二根石柱與十二個小祭壇,十二根石柱彷彿某種結界,將凡夫俗子隔擋在結界外,不得擅入。
在族裡,只要是山神廟裡的東西都是山神所有,沒人敢擅動與接近,只有巫女能任意進出山神廟,打理山神廟的一切。
妲娃一見沒有人跟蹤,便毫不遲疑地走進洞內。
被妲娃藏在洞內的少年早就醒來了,他的耳力就像狼一樣靈敏,只是腿上的傷讓他無法任意走動,妲娃還在幾十尺外他就聽見了那相當細微的腳步聲,警戒地瞪著洞口,手也按在腰間的匕首上,全身肌肉緊繃著,彷彿只要一看見陌生人就要立刻與之拚命。
待妲娃那張白嫩的圓臉從洞外探進來,少年馬上就放鬆了,眼裡冷凜的殺氣立刻轉變成小狗看到主人般熱切期待的神采。
他的眼神總是教她渾身燥熱、心兒亂顫。妲娃連忙低下頭,避開與他的目光交會,把懷裡的包子拿出來,「餓了吧?我今天多帶了兩個包子跟兩個白饃饃,如果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他的食量很大,前兩天來看他時聽見他肚子的咕嚕聲,妲娃心想她帶來的食物根本不夠他吃吧?
「這些就夠了。」他接過包子,挪動身子與妲娃坐得近一些,妲娃本想避嫌,卻終究還是紅著小臉與他並肩坐下。
少年說他叫納蘭,妲娃在上山採草藥時撿到受重傷的他,她一眼就認出這個受傷的少年身上的裝束及右肩上的蒼狼刺青。百年以前他們本屬同一個部族,只是各在阿古拉山的南北扎根,納蘭的族人仍舊保持游牧傳統,剽悍善戰;而妲娃的族人則漸漸發展了畜牧和農耕,與世無爭,語言上也許有一些細微的變化,但溝通卻不成問題。
納蘭是太陽的意思,輪到他問起她的名字時,妲娃卻吞吞吐吐,小臉立刻紅燙燙地。
妲娃是月亮的意思。納蘭笑了起來,說他們很有緣,妲娃卻為他這句話,心頭小鹿亂撞。
最近大巫女把打理山神廟的工作交給她,妲娃一向手巧心細,地上的乾草幾乎天天換新,不讓塵土和露水破壞草堆的舒爽乾淨,洞裡經她打點後也一直保持整齊與清潔,雖然比不上有屋頂與四面牆來得牢靠,幾天下來納蘭倒也能安心養傷,妲娃還偷偷帶來一條厚羊毛毯讓他取暖。
「妳也一起吃。」納蘭塞了一顆包子給她。
妲娃搖頭。「我不……」餓字還沒說出口,肚子的咕嚕聲卻先背叛了她,妲娃連耳根子都羞紅了。
最近食堂常有食物不翼而飛,已經引起大巫女的關注,她只能盡量從自己的份裡留下來給他。
就算是這樣,依然餵不飽他,這年紀的男孩據說都有牛一般的食量啊!儘管她謊稱自己最近吃得比較多,拜託疼她的食堂大娘多給她幾個白饃饃或包子,對他來說還是不夠吧?
「一起吃吧,我這兩天都窩在這裡,吃飽睡,睡飽吃,少吃幾顆包子餓不死,倒是妳忙進忙出,要多吃一點才行。」他又多塞了一顆包子給她。
包子實在太香,早上只吃了一碗小米粥的妲娃也確實餓得緊,便沒再推拒。
樹洞外,孟冬的天灰灰白白,山林一片蕭索,樹洞裡,他和她並肩坐著吃熱騰騰的包子和饃饃,不知為何卻覺得連心裡也暖呼呼的。
納蘭笑看她捧著熱燙的包子拚命想吹涼、小嘴咬著包子的模樣,雖然肚子餓得很,卻捨不得移開視線。
她粉嫩嫩的小臉泛著紅暈,看起來比包子更可口,看著看著,納蘭發覺自己的臉燙了起來,心跳快得詭異。
妲娃早就發現他直直地盯著她看,女孩子家臉皮薄,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儘管臉蛋快要和包子一樣燙了,心裡有些欣喜,又忍不住忐忑。
幹嘛這樣看著她?是不是她臉上有什麼?妲娃越吃越小口,最後忍不住有些嗔怒地轉過頭看他。
一對上她晶亮的大眼,納蘭心虛地兩三口把手上的白饃饃吃掉。
看他吃得狼吞虎嚥,妲娃把帶來的水袋拿給他,納蘭一臉赧然地接過,喝了幾口,還不忘留一半給她。妲娃忍不住在心裡想,她還是應該讓吉雅來想辦法才對,光靠她一個人,害得正在養傷的他吃不飽,比起來她的顧慮連她自己都覺得羞恥。
納蘭的族人不久前才和天朝開戰,他的傷很明顯是在戰場上留下來的……更可能是戰敗被俘時受到凌虐。她的族人百年來雖與納蘭的族人交好,卻也與天朝往來密切,族長更是始終未表明立場,所以妲娃不敢貿然告訴任何人發現納蘭的事。
但妲娃相信吉雅絕不會去告密的!身為族長之女,又是族人引以為傲的公主、西域第一美女,吉雅擁有一座私人小築,在松林深處的瀑布旁,吉雅總是邀請她與蘇布德一起待在小築裡,三個一起長大的好友聊天打鬧。吉雅的小築很隱密,族裡的男孩被警告不得接近,連寵愛吉雅的族長都只有在女兒的邀請下才會進入。
眼前,吉雅的小築是她唯一想得到的隱密藏身所。當然她自個兒一相情願地把腦筋動到吉雅身上,對吉雅很過意不去,更何況納蘭是個陌生人,要是被族人發現了,納蘭會有危險不說,吉雅的名節也會受損。
可是她真的無計可施了……
在撿到受傷的納蘭時,妲娃其實很想向吉雅求助,當第一天她替納蘭做了簡單的療傷止血,暫時將他安頓在山神廟後,確實跑去找吉雅,結果卻聽說天朝派了使節來見族長,族長也招待使節住在行館。妲娃當下就打消了念頭,不想讓納蘭身陷危險之中,也不想讓身為公主的吉雅為難。
當然,剛開始的理由確實是這樣的。
她救起納蘭時,他昏迷不醒,她個兒是生得嬌小,不過巫女的工作也不輕鬆,她並非嬌生慣養,雖然吃力了些,她還是咬牙將納蘭背回山神廟。
她替納蘭接回斷骨,止血包紮,雖然自幼習醫,觸碰男性赤裸的身體還是第一次,畢竟她只是跟在大巫女身邊學習醫術,年齡與經驗都還太生嫩。
當納蘭因為傷口發炎而高燒不退時,她一有機會就偷溜上來看他的狀況,夜裡更是趁眾人入睡後,不眠不休地照顧他過三更,然後趕在大巫女醒來前回到神塔。
納蘭雖然稱不上俊美,刀鑿似的五官有點太野蠻,擺在一起卻出乎意料的好看。清醒後的他老是逗她笑,當她開口時,他也總是表現得無比專注,雖然妲娃忍不住會想,這是因為他待在樹洞裡太無聊了吧,只有她能陪他說說話。即便是這樣,從不識動情滋味的少女心還是一點一點地陷落了,拉也拉不回來。
吉雅的為人她不是不清楚,她絕不會背叛朋友。而且也只有吉雅才有能力提供納蘭更好的養傷地點,但是……
吉雅不只是族內第一美女,也是西域名花,只要是男人都喜歡她,更何況要納蘭跟吉雅朝夕相處?
妲娃越想,頭就垂得越低,覺得好羞愧。納蘭需要一個能過冬也能養傷的地方,而她若是求助於吉雅,吉雅更必須冒著藏匿戰犯與名節被毀的風險,相比之下,她這些顧慮實在太惹人厭了!
一隻大掌突然托住她快要垂到胸前的額頭,妲娃一驚,差點彈跳起來。
「睡著了?」納蘭打趣道,「嚇到了嗎?」是因為他很可怕,還是因為她真的睡著了?看著她睜圓的大眼和紅咚咚的小臉,納蘭越看越覺好笑。
「不是……」妲娃內心又被滿滿的愧疚佔據,「我在想,我有個很好的朋友,她可以幫忙收留你到你康復……」
納蘭的眼神閃過一絲警戒。「妳覺得麻煩的話,我現在就可以離開。」莫名的,他的第一個感覺竟然是有些受傷。
「不是的!」妲娃連忙阻止他想要起身的動作,怕他動到腿上的傷。「第一場雪快來了,你躲在這裡不是辦法。」
小丫頭說得沒錯,他心裡竟也因為她不是嫌他累贅而鬆了口氣。
從十三歲第一次跟著族人打仗,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就不曾間斷,到現在自己都能診出個大概,他粗估了一下自己還需要幾天的時間康復,對她道:「雖然我不信任別人,但妳救了我,這條命自然任妳處置。」沒有妲娃,他早已橫屍荒野,接下來只能隨遇而安、聽天由命了。
「你放心好了,吉雅她人很好的,絕對不會出賣我們。」
她說「我們」。納蘭忍不住微笑,不管妲娃說的朋友最終是敵是友,他都會記得這小女娃費心為他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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