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貔~神獸錄 貔貅之卷 ※※※
西北方的山,騎馬走了兩天,仍沒有靠近的真實感。
有人說,居住著神獸的山,會因神獸的好惡而改變地形,有時,它近得像在眼前;有時,它遠得像在天邊。雲遙倒沒有想太多,只單純地認定往前一直走一直走,終有抵達之日。
又馳騁兩天,下過雨的傍晚,他們正式踏進這座貔貅消失影蹤的高山峻嶺之內。
馬匹能代步的路,過了半山腰那條較寬敞的羊腸小道之後便沒有了,接下來必須靠雙腿步行,四人不得不暫時將馬兒安置於一處草原,放任牠們奔跑休息,馬兒聰穎,能乖乖在這兒等候,屆時主子們下山,再以哨聲叫喚,牠們便會回來。
漫長山路,除了走,別無他法。山裡杳無人煙,景色雖美,地形卻險,巨石林立,處處有斷崖山澗,北海在雜草叢生間劈出一條小徑,又在陡峭松林裡以粗繩綁結,讓雲遙和美淨攀爬上去。
頭一天,美淨便失足跌斷了右腿骨,痛到無法動彈,她的傷勢根本不可能再往上頭走,而且若拖著不管,那隻纖纖美腿恐怕就會廢掉。雲遙怎可能讓這種事發生,當下要北洋背著美淨下山,趕緊就醫,絕不能遲延,山腳旁約莫數里,有處小村落,可以先行求診。原本,她連北海都一併命他隨北洋下山,務必搶救美淨,但北海堅決不從。
「北洋送美淨下去,我隨妳繼續往上走。」他不可能容許她獨自一人在這荒山野嶺中冒險!她以為她武功多高強?體力多充沛?這一路上,若不是他提議一個男人腰際綁繩,繩的另端束緊一個女人──北洋與美淨綁一塊,他則與雲遙一組──她不知早就跌落深崖多少回,有幾條命都不夠用!
「北海──」
「要就一起下山,要就我跟妳上去。」沒有第三種選擇,他決計不會允她單獨涉險。
雲遙除了答應,還有囉唆的權利嗎?她很清楚北海拗起來有多固執。
「北洋,你一定要顧好美淨,知道嗎?」雲遙臨行前再三交代,無論北洋拍胸脯多少回,她仍是擔憂。
「三姑娘,妳自己也要當心。大哥,沿途記得留下記號,安頓好美淨,我再趕緊追上來。」北洋面對相同容貌的雙生兄長說道。
「好。」
四人分道揚鑣,一方下山求診,一方上山再尋神獸。
雲遙與北海在山裡的第五天,依舊毫無所獲,別說是貔貅的身影,連個腳掌印也沒有。他們只覺山勢越走越險峻,路越走越窄小,崖越來越深不見底,雲霧就飄圍在彼此周遭,地滑草濕,攀爬起來更加艱辛。
北海用石墨在山壁上畫下他們行進方向的符號,一回身,驚見雲遙踉蹌,立刻箭步上前,將她扶住:「當心路滑!」
「北海,謝謝你。」她拍拍胸口,吁口氣。
這天夜裡,北海架好火堆,雲遙削起樹枝,串起獵來的山羌肉塊,並將冷硬麵餅貼在火堆圓石上煨熱,分工合作完成一頓晚膳。
北海以刀剖開麵餅,夾入肉塊,遞給她,雲遙道謝接過,大口咬下,不像尋常姑娘細嚼慢嚥,她多豪邁,吃相彷彿嘴裡食物美味無比。
「這裡的夜空好清澈哦,星星好多,咱們荒城瞧不見這麼美麗的夜景呢。」她靠著大石,半仰躺的姿勢,大片夜空盡納眼底。
「荒城總是在飄雪。」北海答道,順手將水囊給她。
「對,荒城總是在飄雪,灰濛濛一片,又冷。」
「三姑娘喜歡西京的溫暖嗎?」
「……還好,大概冷慣了,現在穿這麼少,我挺不自在的,哈哈。」雲遙說的「少」,不過是長袖薄衫,不至於袒胸露臂,只是習慣了笨重的一層一層厚衣裳,此時倒是靈巧得很沒有真實感。
「妳穿這樣很好看。」北海低頭挑動火炭,添進乾柴,火堆升得旺盛些。
雲遙被誇了,還遲鈍得沒聽出他話中隱含的愛慕,只當北海喜歡這樣帥氣的姑娘打扮,她咧嘴笑笑,仰望暈月的小臉精緻漂亮,在北海眼中比月兒更美。
她突地哼起荒城童歌,嗓音清甜婉轉,像隻夜鶯,他不忍打斷如此美妙天籟,硬生生壓下連日來幾乎快到嘴邊的話語,不去破壞此時此刻的美好氛圍,雖然他多想藉著兩人單獨相處之機,向她表白,向她求親。他戀慕她好久好久,已經忘掉是哪天哪日開始,她進佔了他的目光中、眼神追逐裡,成為他最喜愛的女孩,她的開朗、她的不造作、她的真性情,輕易擄獲了他,教他傾心暗戀……
她唱著歌,可愛的童歌,詠著星辰,一閃一閃亮晶晶,詞彙簡單,他聽得緩緩閉上雙眸,陶醉無比,享受心上人兒甜孜如糖的歌聲。
她忽然不唱了,北海愕然張眼,她朝他露出一個俏皮又尷尬的笑容,迅速做了個「我要去解手」的表情,他莞爾一笑,頷首,回道:
「小心別滑到山谷下去。」抽起火堆裡一根燃火樹枝,給她照明使用。
「我知道。」
「也要小心蛇。」不然光屁股被咬,會淪為一輩子笑話。
「臭北海!」她取走樹枝,啐他,咚咚跑開,處理生理需求比較重要。
畢竟沒忘掉自個兒是個姑娘家,解手這種事,當然不像男人能就地解決,也不好隔著幾株芒草便蹲下來……她認真挑了景觀美、位置佳,更不會被荒郊野外的飛禽走獸給瞧去春景的好地方,才甘願好好解決問題。
「呼……」好輕鬆、好暢快。
雲遙拉上褻褲,正低頭在綁腰繩,一道金色的光,自天際掃過,照著周遭黑暗一瞬間消失無蹤,她甚至可以看見前方數尺的每一株樹、每一根草。金光來匆匆,去匆匆,帶走明亮,濃夜黑暗重新包圍她。
雲遙精神大振,腦子只有一個念頭──貔貅!是貔貅!
「北海!北海──」她胡亂嚷著,卻無暇查看北海是否追上來,她的雙眼不敢離開那道金光,生怕只要一眨眼,它便會消失不見,她一邊喊著北海,一邊快速地追向金光。
不要走!不要走!我找你好久──她在心裡嘶叫,嘴兒喘吁吁,四周闃暗阻止不了她,攀過岩石,鑽過草叢,踩過淺澗,隱約聽到身後遠處北海驚慌失措在尋她的聲音,要她停下來,等他一塊過去再行動,但她沒有聽話,北海的聲音太遠,金光又太近,她本能地選擇繼續向前奔去。
包子攤老闆說過的星屑亮沙,猶若金色螢火,緩慢朝她飄散而來,她幾乎以為自己不是踏在山野裡,而是誤闖了天庭銀河,才會距離星子如此之近。
星屑亮沙越來越多,像霧,像雨,紛紛散揚,引她追逐而來的金光亦越來越近──金光之中,沒有包子攤老闆提及的金黃巨獸,水牛三倍大的身形更是子虛烏有,裡頭,只有一個男人。
一個金色長髮披肩,俊美無儔的男人,正在看她。
那頭金絲熠熠的髮,凌空輕揚,像擁有生命的潮浪,一起一伏,在他寬闊的肩上舞動著,髮絲撫過他那雙同樣金澄的眼眸,好似可以將人的心魂一併吸引過去──包子攤老闆這點倒沒說錯,他的眼睛,像最純的金子。
星華光芒源源不絕從他身上那襲分不清是白抑或是金的衣裳迸發出來。他腦袋一偏,刺眼金芒稍稍舒緩,流露困惑,啣著一塊金礦的薄美嘴唇,慢慢開啟:
「人類?妳在我的地盤上做什麼?」
「你是貔貅……神獸貔貅嗎?!」雲遙找回聲音,從甫見他時的驚豔中醒來。
「人類應該上不到這裡來,你們只被允許到達山頂,妳越界了。」那條界線,明明是由他施法設下,人類看不見線的另一端,可此時站在他面前的生物又該如何解釋?
不可否認,他不解的迷惘神情完全不像傳言中高大威武的神獸,倒與每回遭她戲弄後的愛犬相仿,無辜可憐的耗呆也會如同這樣,腦袋歪歪,偏著頭看人。
「神獸貔貅,求你成全!」雲遙咚的一聲屈膝跪下。
他那對金色劍眉逐步收攏,在眉心堆疊出川字形皺摺,困惑的表情亦加深:
「成全?」
「我來自荒城,那是一個飽受雪災侵襲的荒遠小城,城裡百姓雖然知足常樂,但老天爺太偏心,所有好的東西都給了其他城鎮,我們荒城除了下不完的大雪,什麼都沒有!我不是來求你賜財,我們荒城也不需要太多金銀珠寶,我只想求你去一趟荒城,在荒城總是濛暗的夜空裡,讓我們看見光芒──」高山上的空氣稀薄,當她一古腦說完之後,有好半晌力不從心的昏眩感襲來,她大口大口喘息,肺葉仍是微微刺痛著。
「我不知道妳說什麼。快離開,我不喜歡有人踩在我的地盤上。」金髮男人旋身便要走,雲遙立刻追上,好不容易找著神獸,她哪可能放棄?
「你先別走──我當然知道事情不會這麼容易……咱、咱們打個商量好不?你只要露露臉,我把我所有寶物都給你,你半句話都不用說,就飛過天空去,好不好?再不然,你開口,你要我怎樣才肯幫我們荒城這個忙?只要我做得到絕對沒問題……呼呼呼……」氣、氣快喘不上來,她努力吐納,急急再道:「……這對你而言不是太困難的事,只要從荒城天際……一眼就可以……一眼……」
「妳身上嗅不出寶氣。」換言之,沒有他想要的東西。
「不然……我給你當婢女,替你燒飯洗衣,幫你鋪床掃地,還有……呃,刷毛?」她努力思索一隻獸會對什麼利誘感興趣,將他當成耗呆看待,耗呆愛吃愛亂跑,最愛她幫牠刷洗一身長長狗毛。
金色眼瞳瞇細,睨她一眼,似發怒,似被人羞辱過的不滿。
「刷毛?」他的嗓,變輕了。
「……我技術很好。」至少,耗呆很喜歡。
「……」他很認真在評估。燒飯洗衣大可不必,他不吃人間菜餚,衣裳也可以隨心所欲一日換十套,但刷毛……聽起來好……
爽快。
他心動了!
雲遙難以置信,她本以為他會惱怒,會拂袖離開,會認為她口不擇言的提議嚴重傷害他的神獸尊嚴,哪知他低頭撫顎,專注思忖她的交易,宛如一個孩子,被雙親左手右手不同口味的糖飴所誘惑,偏偏又只能挑選其中一種的微惱模樣……
她突然覺得他的神情好可愛,如此形容一隻神獸,而這隻神獸此時外形還是個成年男人,又高,又精瘦,五官毫不見稚氣,甚至有些冰冷淡漠,著實相當失禮,偏偏他斂眸沉吟的模樣又柔和掉他身上那股冷味兒,就是……可愛。
「而且,刷完之後,毛色會很漂亮,蓬鬆蓬鬆的,還香香的呢。」她試探性地補充,明顯感覺他淡淡抽了一口氣。
「妳剛才說……只要到什麼城去晃一下就好?」
「荒城,是荒城。」她忙不迭說道,不一會兒又諂媚甜笑:「當然,如果神獸大人您願意多停留點,在荒城裡逛逛,我們會更歡迎……」
「金貔。」
「嗯?」
「我叫金貔。」
原來是降貴紆尊地告知他的大名,失敬失敬!
「是,金貔大人!」
「金貔。」大人兩字給他拿掉,他不喜歡。獸的世界,沒有官階,什麼大人不大人的,聽了刺耳。
聽懂他的糾正,雲遙順從地改口:「金貔。」管他是精疲還是力盡,他愛聽,她就這樣叫。
金貔看著她,看慣金光閃閃的各式寶礦,從不知道人類笑起來也會發亮,像極了金……不,不是金磚,更非銀礦或各色寶石,他一時之間找不到東西能比擬眼前這名人類女子咧齒大笑的歡喜神色。
「妳何時要開始幫我刷毛?」
她的笑靨加大,唇兒咧咧的,何其諂媚。「擇期不如撞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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