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先生的甜蜜戀念(上、下)(上下冊不分售) 卓秀年開著自己的豐田小車回到了社子島。 她住在社子島一間老式公寓二樓,在鄰近的露天停車場停好車後,她在寂靜的夜色中經過三支路燈,掏出鑰匙打開一樓鐵門,踏上傳統的磨石子樓梯和紅色扶手,打開第二扇門──她真正的家門。 她的動作放得很輕,唯恐吵醒了在房間裡熟睡的阿嬤,並對恰巧出來喝水的外籍看護比了個「噓」的手勢。 外籍看護伊瑪點了點頭,也對她比了個「阿嬤一切OK」。 她心下一鬆,頷首微笑。 卓秀年看見唱片機旁散落的幾片黑膠唱片,艾拉.費斯潔拉慵懶而華麗的頭像印在封面中央……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默默收拾起來。 等洗完澡出來後,牆壁上的掛鐘已經顯示凌晨一點十分,她取出公事裡的一疊資料,打開了盞檯燈,細細看了起來。 她坐在客廳裡有年紀了的酒紅色鉚釘牛皮沙發內,斜靠著兩個針織抱枕,那還是阿嬤心血來潮時自己編織的,裡面塞了軟綿綿胖嘟嘟的棉花。 阿嬤不習慣聚酯纖維,再三叮嚀了,一定要去士林那家百年老字號棉被店,買真正的上好棉花。 阿嬤說,她母親年輕時就是去那間棉被店買的嫁妝,一床七八斤的雙人棉被,從絞棉、鋪棉到手工縫製……紅線穿梭交織,縫上的是新嫁娘的怦然期盼,羞澀與喜悅。 雙人枕頭雙人被,猶如清代詩人蔣敦復詩裡所描繪的── 兩張機。雙鴛鴦線兩邊齊。上邊織個雙頭蕊,雙花雙鳥,雙雙偷覷,雙臉各雙偎…… 阿嬤說,她母親當年就是懷著這樣滿滿的忐忑與歡喜,嫁給了她那俊俏的少年郎父親。 夫妻恩愛六年,誕下一女,可誰知再多的鶼鰈情深卻也敵不過外頭的胭脂花紅,狂蜂浪蝶。 阿嬤的父親是北部大茶商家的少爺,後來在北投酒家貪戀上了一名風情萬種的喵仔(侍應生),就此拋棄了大某,改為和那位細姨雙宿雙飛。 公婆氣恨她留不住男人的心,又不夠賢良淑德,攏絡丈夫和細姨,再加上生的又是賠錢貨女兒,便把她們母女拒於門外。 阿嬤的母親就這樣帶著年幼的女兒,回到了水返腳(汐止)的娘家。 本來娘家經營米舖,也算是地方殷實人家,但這份家業已經交到了她兄嫂手上,外嫁又被休回的女兒在那個年代,更是家族一大恥辱。 阿嬤的母親帶著她輾轉流浪了好幾個地方,最後靠著幫有錢人家洗衣服、做女傭,這才一點一點養大了孩子。 長大後的阿嬤,出落得如花似玉,有一把天賜的好嗓子,在陽明山美軍俱樂部當歌手唱了好幾年,雖然追求者眾,其中不乏有錢有勢的生意人,但因為茶商父親的薄倖無情,所以她對所有的有錢人都沒有好臉色。 後來,她愛上了一位年輕爽朗的美國大兵,她的戀人說,等撤軍時就要帶她一起走,可卻讓她等了一輩子…… 而卓秀年六歲那年,親生父母因爆發激烈爭吵引爆瓦斯,雙雙離世,當時還是在隔壁開設小酒吧的阿嬤,第一時間衝進火場救了她。 孤身了大半輩子的阿嬤決定領養卓秀年,從此祖孫倆相依為命、互相陪伴扶持。 她們彼此雖沒有血緣關係,感情卻勝似親祖孫。 在卓秀年的記憶中,阿嬤雖然大半輩子被命運苛待,被父親和戀人拋棄,可她從來沒有因此怨天尤人過。 她依然每天笑臉迎人,穿著最時尚的豹紋上衣和牛仔褲跟高跟鞋,戴著造型獨特的紫色大水晶銀戒,吹著蓬鬆的法拉頭。 ──全校的小朋友們都知道,卓秀年有個最酷的阿嬤! 「……秀年,我們去『波麗路』西餐廳吃他們的燉牛舌吧。」 「……秀年啊,女孩子要穿漂亮一點,那件裙子在膝蓋以下也太老氣了吧,看起來簡直比妳阿嬤我年紀還要大。」 「……明天周休放假,我們去西門町『蜂大』喝咖啡吃早餐,再買兩盒核桃酥和雞仔餅回來當下午茶嘿?」 「……秀年呀,看阿峻待妳這麼好,阿嬤就放心了,不過妳千萬記得,咱們女人也不是非要男人不可,知道嗎?」 「如果男人待妳好,妳就待他好,如果他變心了,不用怕,妳還有阿嬤呢,阿嬤拿高跟鞋尻死他!」 她依偎在阿嬤溫暖中透著香奈兒五號香水味的懷裡,緊緊攬著阿嬤不再水蛇腰的腰,撒嬌笑道:「阿嬤,結婚後您跟我們住一起吧,我跟沈峻說過,他也答應了。」 「傻瓜,哪有阿嬤隨孫女陪嫁去當嫁妝的道理?」阿嬤憐惜心疼地摸著她的頭,描繪得斜飛如驚嘆號的濃眉一揚,「妳放心,阿嬤節目可多了,我還有一票老朋友跟我的小酒吧,不會無聊的啦。」 「阿嬤,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丟下您的……」她堅持道。 阿嬤紅唇又野又豔,卻微微顫抖,笑罵道:「呸,我才不要去當老電燈泡!」 卓秀年以為,就算她即將嫁給愛情,阿嬤也能一直一直陪著她。 可就在幾個月前,在她訂婚前夕,卻發現阿嬤不對勁了。 起初,是一貫把自己打理得性感冶豔、風情萬種的阿嬤,衣服上的扣子老是扣錯,出門也常常忘記帶鑰匙,還把自己鎖在外頭不只一回。 有幾次她接到店裡的電話,阿嬤不斷跟她說要記得買洗髮精回家,而明明幾分鐘前阿嬤才打過相同的電話,叮嚀過她相同的話…… 「人老啦,記性不中用了。」阿嬤對著面露擔心的卓秀年爽朗地哈哈大笑,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沒關係,阿嬤只要還記得怎麼唱歌,還有出門記得回家就好,對吧?」 「對。」卓秀年握緊阿嬤蒼老卻溫暖依舊的手,指甲上的咖啡色蔻丹還是那麼時髦。 她告訴自己,長輩年紀大了忘東忘西是很正常的,阿嬤當然也是不能免俗,沒事的。 ……直到訂婚典禮的那一天,坐在訂婚主桌席上的阿嬤忽然惶恐地四處張望,嘴裡不斷叫喚著「彼得」、「彼得」…… 那個當年拋棄了阿嬤的美國大兵戀人,就叫彼得。 當時,訂婚席上正有貴客來,她未來的公婆戰戰兢兢又滿臉興奮地領著他們迎上前,連四周賓客都被驚動了,許多商界大老更是一掃淡定,激動地爭相擠過去…… 卓秀年小心翼翼地邊撫著開衩到膝側的旗袍裙襬,步子邁不開,未婚夫卻不由分說地拉扯著她,亢奮地催促。 「快點,我們不能失禮──」 她穿著高跟鞋的腳下險些踉蹌,也就是在那一瞬,阿嬤的喊聲穿過了人群,聲音裡的驚惶清清楚楚地鑽進了她耳中…… 「阿嬤!」她心臟猛然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