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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樽幽月(一)

  

 
※※※
 
 
「怎麼?」紫眠詫異地抬起頭,他似乎聽到有人在慘叫。
「師父,有人從橋上掉下來了!」一邊的明窗塵反應倒快。
「糟糕,快停船,別讓那人被壓在船下。」紫眠丟下手裡藥書,飛快地推開艙門奔上甲板。另一邊明窗塵也手忙腳亂地跑去操控機括,將船強行停住。
落水的正是龍白月。當她直直扎入河水中時,因受驚而散亂的神志被冰冷的河水刺激清醒──她落水了,她要趕快浮起來!她開始掙扎,蹬腿、擺手、渾身扭動,雙目即使刺痛卻仍然圓睜著,試圖看穿眼前這一片混沌的綠色。
不遠處有龐大的黑影正向她逼近,龍白月被嚇愣住,片刻後她認出那怪物的形狀——那是船,是紫眠大人的船。
隨著距離慢慢縮短,船身的顏色開始呈現出灰濛濛的一片,長期浸泡在水裡讓船底長滿了寄生物,密密麻麻,全是灰白色層疊在一起的牡蠣。
不再掙扎的龍白月發現自己正在慢慢地上浮,被浮力帶出水面的前一刻,她卻看清了船底寄生的「牡蠣」到底是什麼。
那是累累的白骨!比常人的小許多,頭顱只有嬰兒拳頭大,骨架佝僂著蜷縮在一起。骸骨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正用黑洞洞的眼窩盯著龍白月。
龍白月驚駭地大叫,河水立刻灌進她的嘴裡,隨著倒抽氣的動作壓進她的胸腔。她的小腿痙攣起來,劇烈的疼痛令她昏厥過去。
這時紫眠已攀著繩梯臨近水面,他的雙眸在碧水上仔細地梭巡,一見龍白月浮出水面,立刻將她一把撈起,夾著她用單手困難地攀援繩梯,翻上甲板。
他將龍白月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按壓她的背,幫她吐出腹內的水。可龍白月卻沒有醒過來,她瞳孔渙散臉色蒼白,嘴唇轉為青紫,渾身像篩糠一樣發抖。
紫眠心知不妙,這是驚悸過度元神出竅的狀態。
「她肯定看見它們了!」他抱起氣若游絲的龍白月,快步進入船艙,「窗塵,快拿收驚還魂丹來!」
「是,師父!」明窗塵慌忙從琳琅滿目的藥櫃裡翻出一只青釉瓷瓶,送到紫眠手裡。
橋上眾人依舊在亢奮地咋舌議論,明窗塵擔心師父著惱,趕緊關上艙門。
三粒黑色的藥丸被墊在龍白月舌下,慢慢瀰漫開的清苦味,一點一滴將她飛散的魂魄收回來,她青紫色的嘴唇漸漸恢復血色。
紫眠洗淨雙手,又伸手在博山爐上熏過,之後打開放置金石的櫃子,從第二層擱架上的五色紙中抽出一張黑色的符紙,用薄薄的銀刀裁下細長的一條。
「師父,她真漂亮啊。」一直在一邊端詳龍白月的明窗塵冷不丁開口。
在一邊裁紙畫符的紫眠沒好氣地瞪徒弟一眼,「她是很漂亮,不想她香消玉殞就快去生火吧。」
打發走明窗塵,他將剛畫好的五行收水符貼在龍白月的肩胛,符紙立刻變濕,滋滋作響著蒸騰出白色的水氣,很快便收乾了龍白月的衣服。
昏迷中的龍白月恢復了一些氣色,看上去如同單純的孩童,坐在一邊的紫眠默默地打量她。
的確是世人眼中的美人。髮色濃黑有亮彩,面骨清秀端正,看來性格強而品行正;眉心明朗、吊梢眉眼、櫻唇略薄,暗示了主人的風流輕薄;色豔神浮,非大家閨秀;身骨單薄,不是福命。印堂微有黑氣,身遇邪祟?
紫眠不禁一愣。看這黑氣似乎由來已久,應該不是船下遊魂所致吧。
那會是什麼?
他怔忡了一會兒,見龍白月頭髮都已變得蓬鬆,便替她揭下收水符,順手用符吸乾自己被弄濕的袖子。
能看見船下遊魂,算是有靈性的體質,能遇見些別的怪力亂神,也並不奇怪。紫眠決定給龍白月服些幻藥,抹除她一個時辰的記憶。雖說幻藥會有點傷身體,但總歸好過恐怖的記憶。接下來只要在她醒來前找個合適的地方把她弄下船,問題便全部解決。
明窗塵生起火爐,艙裡漸漸地暖起來。他又給博山爐裡添了塊香餅,氤氳的煙氣瀰散開,蘇合香清甜的味道繚繞在空氣裡,竟將龍白月意外地喚醒。
「死寶兒,又浪費我的香餅,誰讓妳一次焚那麼多。」她閉著眼睛,像詐屍一樣直挺挺地坐起來,嘴裡不住地叨咕。
及至她睜開雙眼,卻發現兩個陌生的大男人正衝著她發愣,心下頓覺不妙。
明窗塵拿著香盒無辜地問道:「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啊?」
她現在到底是個什麼處境?環視精緻的房間,龍白月期期艾艾地開口:「這、我……這是在哪兒?」
正打算用附子和洋金花配幻藥的紫眠很是尷尬地放下藥臼,「妳醒了,實在是抱歉,方才讓妳受驚了。」
「方才?」龍白月一愣,回憶起之前恐怖的一幕,立刻揪緊前襟尖叫起來,「那些骸骨!」
「抱歉,妳冷靜些。」紫眠上前按住她緊張的拳頭,「那些遊魂是無害的。」
「遊魂?」龍白月嘴唇發抖,匪夷所思地望著眼前這個好看的陌生男人。
「是的,我們剛剛從雲南回來,妳知道之前班師回朝的鎮壓雲南叛亂的大軍吧。」紫眠試著解釋──不知道該如何婉轉,有些頭痛。「那些船底遊魂都是在雲南陣亡的將士,是我們一路從雲南帶回來的,為的是讓他們魂歸故里。一路上已經解散了好些,妳看見的,已經是最後一批等待超渡的亡魂了。」
「將士的亡魂嗎?」龍白月驚愕不已。
「是的,我們沒料到會有人落水看見亡靈,真的很抱歉。」這女子看似單薄,沒想到卻能這麼快醒來,倒是叫紫眠吃驚不小。
「落水?對呀,我方才落水了。」龍白月低頭看看衣服,並沒有被換過,卻是乾的,「我昏迷很久了嗎?」
那她可就誤事了。
「沒有,妳只昏迷了一刻鐘。」紫眠照實相告,「看來妳的身體並無大恙。」
龍白月呆呆地盯著紫眠看了一會兒,終於回過神來──眼前這神乎其神的男人,該不會就是紫眠大人吧?!
她忐忑不安,遲疑著開口問:「你是……紫眠大人嗎?」
「正是在下。」
「啊──」龍白月按住額角,俯下身子,「我的頭好疼。」
她剛剛怎麼就沒想到呢,這船艙華麗的陳設,遍佈的古怪藥櫃,這滿口神怪又長著一雙狐狸眼睛的男人。
她該怎麼辦?此刻根本沒有接應的人給她設定計畫。
「姑娘……妳沒事的話,我可以派人送妳回家……」剛入京就碰上這種事,真是麻煩哪。
這是逐客令嗎?暗懷鬼胎的龍白月心亂如麻,她是該就此賴上他,還是乖乖被他送回去等待宰相的指示?
「姑娘?」紫眠看著縮成一團的龍白月,再次試著問:「請問府上在……」
龍白月抬起頭來,雙目盈淚,虛弱地呻吟:「我……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船艙裡頓時一片沉寂。
龍白月大氣都不敢出,她不知道擁有神力的紫眠大人會不會看穿自己的謊言。
就在她覺得自己快窒息的時候,紫眠終於開口打破了沉寂:「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是嗎?」
她強迫自己抬起頭來,盡量使自己的眼神顯得無助可憐、單純柔媚,去直視一雙懷疑的眼睛。她不斷地給自己打氣: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多少男人都被她的眼神騙過,即使是通鬼神的道士,也不會例外。
紫眠的臉上已沒有了和顏悅色,他的直覺告訴自己,事情絕不是如表面這般簡單。
背後真正的麻煩是什麼呢?他這次竟參悟不透了,這個女人對他來說到底是吉是凶,他此刻竟然一點也算不出來。
「我想不出落水前發生了什麼。我的頭好疼……」龍白月撫著額角,弱不禁風,楚楚可憐。她仔細地察言觀色,可惡呀,眼前這個男人的神色裡竟然毫無占便宜的貪婪,或者憐香惜玉的柔情。
他竟然只是單純地在發愣。
「名字呢?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嗎?」一旁的明窗塵好奇地問。
「想、想不起來了……」龍白月順水推舟。
「那妳剛剛說的寶兒是誰?」
「寶兒?是誰?」她索性裝到底了。
「師父呀,她會不會受驚過度失憶了?」明窗塵轉過頭問自己的師父,「可是,她還記得自己有落水,有看見遊魂呀?」
「記得受驚,只忘掉以前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紫眠狐疑著回答徒弟,不知道這樣說會不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果不其然,龍白月立刻兩眼放光,「真的會這樣嗎,恩公?」
「恩公?」紫眠和明窗塵被這稱呼嚇了一跳。
「大人搭救了我,自然就是我的恩公了。」龍白月眉眼間又開始媚態盎然。
「這下可怎麼辦,師父?我們害這位姑娘失憶,在她恢復前我們得收留她吧?不然她無處可去呀。」明窗塵的餿主意正中龍白月下懷。
紫眠知道自己真的惹上麻煩了。「窗塵,船上帶著女眷不方便的。」
「沒關係啦,隨便收拾一間艙房給她就好,瑣事有我照顧呢。」
紫眠聞言也不再堅持。處變不驚該是修行之人的作為,對於她的介入,他不妨靜觀其變好了。或許,事情很快就能了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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