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與偏見
「藍絲絨」一直是許多電影文青心目中首選的咖啡館。 位在洛杉磯市中心的商店街上,二十坪左右的空間,六○年代的裝潢,掛了滿牆的老電影裱框海報。 一推開霧面玻璃門走進店裡,迎面映入眼簾的是名導波蘭斯基經典之作,「失嬰記」米亞法蘿消瘦憔悴的臉龐,日復一日呈現驚悚氛圍的瞪視著顧客。 熟悉此店的人都知道,上了年紀的老闆法蘭克,意圖將咖啡館的時光停留在過去,店裡供應的咖啡與餐點,大多也是跟不上時代的老式吃法,甚至有人在網路上寫下惡毒的評語,認定只有愛吃餿食的豬才會光臨。 總而言之,這間店的生意時好時壞,在一整排翻新過的商店街之中,顯得格外突兀且醒目。 艾麗絲是「藍絲絨」的常客,每個月的最後一天,幾個同樣是搞獨立電影的新生代編劇與導演,固定來這裡聚在一起,一邊喝著老闆的特調咖啡,一邊討論各個文本,交換最新資訊,彼此切磋或者找尋志同道合的工作夥伴。 「嗨,小艾。」幾個穿著不修邊幅,彷彿剛從床舖跌進這個世界的年輕男人,逐一向迎面走來的嬌小身影打招呼。 艾麗絲將背包揹在單邊肩膀上,隨意攏了一下棕色長髮,行經櫃檯時跟老闆打了聲招呼,熟絡的走向角落那一桌。 「真快瘋了!今年的加州根本是熱浪地獄!」艾麗絲解下外套,將自己拋進靠背沙發椅裡,端起桌上的冰水咕嚕嚕飲盡。 「節約用水啊。」坐在旁邊的傑柯戲謔地說。 艾麗絲笑笑橫他一眼,起身走向櫃檯,向老闆法蘭克點了一杯柳橙檸檬冰沙。 霧面玻璃門又被推開,幾個熟面孔陸續走進來,她懶懶靠在櫃檯邊,跟那些老朋友打招呼。 無預警地,一雙從不曾出現在她記憶中的綠寶石眼眸,撞進了她的視界。 那雙眼……好熟悉,似曾相識。 她怔了兩秒,下意識站直斜靠的身子,將正跨進玻璃門內的高大人影,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一遍。 那個男人很高,至少有六呎二吋。戴著一頂老土的蘇格蘭紋鴨舌帽,穿著黑色條紋襯衫,深藍小直筒丹寧褲,腳上一雙駝色繫帶休閒鞋。 視線打住,返回男人臉上。他留著滿臉的落腮鬍,遮去了大半張面孔,鼻梁骨又挺又直,兩側鑲嵌著深邃翠綠的眼眸。 一抹困惑她的熟悉感浮上心頭,可又說不出來,曾經在哪兒見過這個男人。 「小艾,我帶了一個新朋友過來,妳不介意吧?」領著那個男人進來的,是另一個固定出席聚會的熟面孔,安德魯。 艾麗絲穩住自己,將目光挪回來。「我沒見過他,他也是這個圈子的嗎?」 說狹隘也好,封閉也無妨,他們這些投入獨立電影的有志文青,最排斥那些搞主流商業電影的咖。 安德魯不假思索地給出保證:「當然!」 佇立在他身後的那個男人,不著痕跡地牽動落腮鬍底下的嘴角。 他的眼神灼亮,深不可測,亦如窗外烘烤著加州的熱辣豔陽,能夠輕易地穿透一切,令人感受到那抹酷熱。 與那雙綠眸對望時,艾麗絲下意識輕揉手臂,不知幾時,柔皙的肌膚竟然冒出了疙瘩。 「嗨,我是艾麗絲,你可以喊我小艾。」為了撇除籠罩全身的異感,她一手握著柳橙檸檬冰沙,另一手向男人探出。 「戈登。」男人有著一道醇厚滑順的嗓子,充滿挑動人心的磁性。 「你好,戈登。」艾麗絲收回被他輕握一下的手,改而握住沁著水珠的冰沙杯。 呼,他的手心好燙。艾麗絲藉由冰沙杯冷卻被他暖燙的手心。 「很高興認識妳,小艾。」 準備返回位子上的艾麗絲,停住啜吸冰沙的動作,眉心微攏的轉過身,望向那個自稱戈登的男人。 滿臉的落腮鬍使他的笑容模糊難辨,但沒看錯的話,他應該是微笑的。 是錯覺嗎?剛才他那一聲小艾,彷彿充滿了怨氣……嗯,肯定是她被這波熱浪熱暈頭了。 艾麗絲勉為其難的回了戈登一抹淺笑,隨即坐回位子上,抽過幾張面紙擦拭額頭與頸部的汗珠。 戈登──噢,不,應該說是伊萊,戈登是他的中間名,只有關係非常親近的人才知道。他舉止大方自然的坐到艾麗絲身旁,碧湛的綠眸透過帽緣,精銳地端詳起她。 久仰大名了,艾麗絲.柯菲。 一頭尾端微鬈的棕色長髮,圈著一張下巴尖巧的臉蛋,一雙大得不可思議的棕色眼珠鑲於其上,倘若用時尚圈的形容詞來說,應當是被歸類於精靈系。 大概是擁有四分之一華人血統的緣故,她的五官輪廓多了一份西方白人少有的細膩,膚質柔細平滑,從某個角度看上去,神似剛出道的薇諾娜瑞德。 不,不對。她沒有薇諾娜瑞德那份脫俗的靈氣,更沒有薇諾娜瑞德獨有的古典氣質,充其量不過是外型神似罷了。 伊萊不置可否的冷哼。 一陣寒暄嘻鬧過後,這一群文青正式進入討論。 話題不外乎近來獨立電影的發展空間,以及哪幾個克服資金問題,努力實踐夢想的導演推出作品,某某編劇的劇本獲得影評人的讚賞。 「你們知道羅伯特被福斯找去拍動作片嗎?」自然而然地,話題開始涉及業界八卦。 艾麗絲翻了個白眼:「那個叛徒!老早就聽說,他只是把獨立電影當成一個跳板,目的就是吸引片商找他拍大製作的商業電影。」 「拍商業電影有什麼錯嗎?」 席間沒由來的冒出這一句,氣氛霎時轉冷,在座者齊首望向伊萊。 特別是艾麗絲,她差點被口水嗆著。如果沒會錯意的話,這傢伙是在嗆她沒錯吧? 「嘿,老兄,你有沒有搞錯?」大家開始噓聲不斷。 他們這群經常聚在一起消磨時光的夥伴,全是對拍攝電影有熱忱與夢想,希望透過電影呈現精神價值,以及中心訴求的電影文青,對於片廠電影出品的好萊塢體制電影自然很感冒。 領人進門的安德魯超尷尬,抬起手肘頂了頂他,伊萊置若罔聞,帽簷下的綠眸熠熠閃爍。 他堅持己見的說:「獨立電影固然有自己堅守的精神價值,但這並不代表拍商業電影就是可恥,一部成功的獨立電影,假使受到空前歡迎,最後也在各大院線上映,並且為導演賺進了大把鈔票,難道它就不算商業嗎?」 所有人皆一愣。 坦白說,光是以電影的本質來區分商業與獨立,確實有一定的困難,主要還是依據評審或者媒體公評。 但像他們這些堅持不願被商業侷限,遭電影公司介入拍攝過程的工作者,即便被電影公司網羅也不為所動的傢伙,應該算是少數的異類,而且多是反骨的年輕新秀。 儘管出於現實經濟考量,他們無法將拍攝電影當成一份正職,甚至必須兼好幾份工作以填飽肚子,但他們以自己所堅持的為榮;反之,他們極度看輕為錢為利而從事電影製作的傢伙。 「戈登!」安德魯急得快瘋了。 伊萊笑了笑,舉杯致意,化解僵凝的氣氛。「我只是提供不同角度的看法,別介意。」 艾麗絲咬著吸管,瞥了身側不容忽略的高大身影一眼。這傢伙是怎麼回事?感覺像是站在商業電影那一邊,故意來找他們這群人的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