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陌上花(四) 完 我淡淡道:「循王的打算恐怕是要落空了,即便讓我去見那個人,遼國只怕也不會退兵。」 瓶兒望著我,雙眼淌出的淚在下頷彙聚成水珠,一顆一顆滾落,滴在床沿,「姊姊真的是這樣想的麼?」
我看著瓶兒,不知她此話是何意。
「姊姊,瓶兒說的是姊姊妳的心啊。瓶兒還記得姊姊那日為救皇上不辭勞苦,更不顧自己的安危,瓶兒看姊姊那日憂心的樣子,就知道姊姊心裡有多在乎皇上的。王爺勸瓶兒把姊姊找回來的時候,瓶兒也猶豫過,可是瓶兒一想到姊姊他日若是知道真相,知道皇上對姊姊的苦心,又怎麼會甘心呢?瓶兒知道姊姊的本事,姊姊回去就一定能幫皇上,對不對?」她看我不說話,卻又繼續在旁邊說著,「姊姊,瓶兒是有私心,瓶兒也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有事,不希望越國有事。王爺教瓶兒對姊姊說時事,瓶兒說了。但是瓶兒更想說的,是姊姊的心。」
「我的心?」我茫然的看著她,一下子迷惑了。「我的心是怎樣我也不知道。」是啊,我愛錢佐,可是錢佐做的事傷害我太多了,我現在是恨他呀。
「姊姊,妳怎麼這麼胡塗呢!」瓶兒在旁邊急得乾跺腳,「姊姊,妳沒了小皇子是難受,可是皇上的心又何嘗好受呢?他明明愛著妳,愛著你們的皇子,現在卻要狠心把妳送走,狠心親手殺死皇子,他的心只怕比姊姊妳還要痛,比姊姊妳還要苦!姊姊,妳還可以去恨皇上,埋怨皇上把小皇子給害死了,可是皇上能埋怨誰?他只能怨他自己不能保護姊姊,不能保護皇子。姊姊,連瓶兒都能看得到的,姊姊又怎麼不明白呢?」
瓶兒說的話就像一根長刺一下子戳入了我的脈門。皇上的心又何嘗好受呢?是啊,錢佐的心又哪裡好受。我的腦海裡頓時浮現出東郊外的情形,他的手指把自己的手臂都摳出血來,他要對我說那樣絕情的話,他要在我面前演得那樣絕情,從而來掩飾他自己的內心,肯定比我要痛苦百倍。
他當著我的面,若無其事地看著我把下胎藥給喝下;他當著我的面,要違心地說那些話,違心地看著孩子從我的兩腿間流逝。我可以大聲的哭,可以跟所有人抱怨,可以恨他的無情,可是錢佐卻誰也不能抱怨,誰也不能恨,他甚至找不到一個地方哭。
他確實比我痛苦。一想到他的痛苦,我的心又好像有了知覺。是啊,錢佐痛苦我又哪裡能好受呢?只是他真的愛我麼?瓶兒說他愛我,只是個外人看著,她都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原來那個戴悠夢。錢佐愛著戴悠夢,又哪裡會輕易愛上別人?錢佐今日這樣做,或許只是同情我,覺得我無辜也說不定啊。我到底不是戴悠夢,他或許也確實不想讓我牽連其中,所以才對我下藥,讓我可以和他劃清界線。他對我……
瓶兒看我默然不語,不禁納悶道:「姊姊,妳還在猶豫什麼呢?」
「我……」我一時無語,不知道該怎麼說。我甚至傻傻地問起瓶兒,「只是我為他付出那許多,他心裡卻不見得有我的位置。瓶兒,我這樣做值得嗎?」
瓶兒搖了搖頭,擦著淚說道:「姊姊,妳平日裡那麼聰明,怎麼到這個時候盡鑽起牛角尖來了!瓶兒是個局外人,眼裡看到什麼,也做不得主。只是,瓶兒知道,如果王爺有事,瓶兒一定會想盡辦法救他、幫他,即便……即便王爺心裡放著的不是瓶兒!」
她看了我一眼,短暫地流露出一絲哀愁,一絲怨惱,這怨念倒好像是對我所生的,但那絲哀愁又瞬間被一種更堅定的決心所代替。
「姊姊,只因為瓶兒若不去救他,心裡便不安,便永生永世不能原諒自己。姊姊,妳只需要問問自己的心,到底想怎麼做。」瓶兒殷殷地看著我。
我知道瓶兒希望我能回去,因為這關乎著整個越國。我想要勸服我自己拋開這一切,但是卻無法扼制住我那蠢蠢欲動的心。
瓶兒說得對,我又何必鑽牛角尖呢?重要的是我自己的心。不論錢佐愛我不愛,我的心放不下他的。更何況面前是七萬條人命,我明明知道自己能幫些什麼,明明知道自己或許能夠扼制住這一場瘟疫大爆發……
「瓶兒,我可以同妳回去,但是我不會見循王說的那個人。」我看了她一眼,說服著自己,我回去是要去救七萬新兵的性命。只因為我對錢佐的心,實在是七零八落,拼湊起來,也不完整了。
我的心真的會如同瓶兒所說的,回到從前麼?我對他的恨又豈是說沒有就沒有的?或許回去見見他,向他討還這筆恨也應該吧。
我對錢佐,就如同錢佐對戴悠夢一般,已經愛恨難分。真真假假,繞來繞去,到頭來卻是糾纏不清的罷。
我苦笑,推了推瓶兒,支撐著要起來,卻見瓶兒詫異地看著我:「姊姊,妳這是?」
我淡淡一笑,「不是都說了嗎,咱們回去吧。我能制止這場浩劫。」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只覺得渾身都輕鬆了許多。原來,這樣一個決定,我的潛意識裡早就已經做好了。即便是恨,也要當面向他討還的。
瓶兒聽了這話,這才反應過來,「姊姊,我就知道妳有這本事的!」她也不問我如何制止,或許我說出這樣的話,就必定是有把握的吧。
她不由得喜極而泣,是為她自己,也是為我。
我張羅著要起來,可是揭開被子,才發覺兩條腿都不能走動。戴悠夢的身子太虛弱了,我根本支撐不了。
瓶兒一臉憂慮,「這可怎麼辦?外面的那些御林軍不會讓姊姊走出去的。王爺之前是想讓姊姊喬裝成太監,可是姊姊這樣子太虛弱了,根本不能走。」
我想了想,對她說道:「你們先回去。我一會兒就讓玉如意開船。」
瓶兒一臉疑惑的看著我,我笑道,「船開了,他們就能回去向皇上覆命。我讓船行慢一些,等到晚上的時候,再伺機停靠,妳讓錢倧來接我。錢塘江這麼大,不會被發現的。」
瓶兒一聽,也只有這個法子。我和瓶兒便約了一個地方,只等晚上的時候,錢倧找人接應。
瓶兒走後,我便讓玉如意啟航了。
船行出港,我便把自己晚上的決定告訴玉如意。
我沒有說原因,原因是什麼對於他們來說並不重要,即便說了,也只是耽誤他們而已。我對他們倆說,有機會我一定會去流求的。
「若是他日有幸得到了血伏參,我一定派人送去流求。」既然要回到錢佐的身邊,那血伏參就有機會了。澤新辰待我不薄,越國事情一定,我就會向錢佐要血伏參。
澤新辰聽了這話,立馬就變了顏色,「妳為什麼還要回去?妳明明……我不要血伏參,只要一起平靜的過兩年,我就心滿意足了。妳和我們一起走吧。」
他這是在求我留下麼?
我心裡一暖,忍不住捉住了澤新辰的手,他的手有些冰涼,可是我的手卻有了暖意。我忽而拽起了玉如意的手,把他們兩人的手疊在了一起,「我不走了。就像如意姊姊一直陪在辰王子身邊一樣,我也要去陪著我該陪的人。」
玉如意和澤新辰臉色均是一變,手想鬆開,卻被我拽得更緊。
「妳還要去那個皇帝身邊?」玉如意到底是心直口快的人,忍不住還是說出話來,「妳忘了他是怎麼……」
她話未說完,就被我先聲奪人,「是,我和他還有很多東西沒有算清楚,是愛還是恨,是算帳還是恩情,只有當面才能解決。」
玉如意張大了口,但她和我對視幾秒之後,卻又恍然明白過來似的,眸子裡流露出的光彩也摻雜了百般滋味。
我望向玉如意,「姊姊一定要好好照顧辰王子,治好辰王子是妳的心願,也是我的心願。請姊姊在流求等我,我一定會想到辦法的!」
玉如意眸子裡閃爍著精光,她一定很想救澤新辰,但是她來杭州這麼久都不知道血伏參的影子,現在勒令他們回流求,她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至少現在能夠和澤新辰一起回故土。
或許是我說得太認真,玉如意眼裡竟升起一股霧氣,她握了握我的手,「從前因為新辰的關係,我總是……娘娘,新辰能遇上妳,我玉如意能遇上妳,真的是三生有幸。」
我臉一紅,他們被我拖累的也不少吧。
我看了一眼澤新辰,他自始至終都一直沒有說話,看我看他,他卻垂下眉去,不再看我。
他一定不捨得我吧,正如我不捨得他一般。但是我必須回去,因為我不忍心讓錢佐一個人去面對痛苦。更何況,他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我還沒有找他算清楚。
我和他的孩子就這樣沒了,這筆帳又怎麼可以憑空勾銷呢。
但是儘管我不想承認,事實上,最重要的,卻是我要去幫他。非幫不可的。我知道瘧疾該如何根治,我既然知道,心裡頭便再安靜不下來。我若是袖手旁觀,便真的會如同瓶兒所說的,後悔一生。
也許每一個女人都會盡自己的所有去守護自己愛著的人。這個世界上,女人不僅僅需要自己所愛來保護,卻也同樣用她們的愛來給自己的愛人力量。玉如意如此,瓶兒如此,我又何嘗不是呢。
不論男人心中放著誰,不論男人與女人之間是一帆風順還是大起大落,只要女人心中還有愛,即便是摻雜了恨的愛,女人便還是會給予男人她的愛。
女人給予愛並不是為了獲得男人的憐愛,女人這麼做,只是為了成全自己,只是為了在女人年老的時候,回想起這段感情,對自己無私的付出而感到欣慰。因為付出得無怨無悔,那麼結果就不重要了。
我現在便要去成全我自己。
船靠岸的時候,澤新辰扶著我下了船。船太晃,我差點就一頭栽倒。
澤新辰二話不說,便忽而背起我。他悶聲走下船,每一步都很沉。
澤新辰很單薄,因為病魔的折磨,他顯得有些弱不禁風。澤新辰的背不如錢佐的寬廣,但眼下這孱弱的身軀卻讓我這樣不捨,他有著一股淡淡的清香,我輕輕地靠在他的背上,聞著這淡淡的香,心中不捨,卻只能對他道別。
船下還是瓶兒在等著我,錢倧沒有出現。瓶兒找了一輛馬車,跟著她的只有一個車夫。瓶兒說錢佐在各門都設了關卡,出入都極為不便。
她的臉上也滿是哀愁,陰風惻惻,江邊的晚上,給我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我對澤新辰揮手,這裡距離杭州城有點遠,需要徹夜地趕路。
澤新辰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說,別傻了,你們能回流求就趕緊回吧。
我看向玉如意,玉如意頗為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她從來不反駁澤新辰的意思,即便她的心裡不認可。
「妳要回來,我就陪妳一起回來,這樣我才放心。」澤新辰斬釘截鐵的說。他湖泊色的眸子讓人心碎,淡淡的月光下,看著那一雙眼,那一雙熟悉的眼,只會讓人心疼。
我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只覺得寒氣逼人,那寒氣差點把我自己也給凍僵,「你必須走!你們要是不走,船要是不開,皇上肯定會懷疑的,到時候我就進不了杭州城了!我要回去,我要去制止他,你們就必須走,船就必須回流求!你們走了,皇上就不會趕我走了!你不要在這裡礙事!你們只會礙我的事!」我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尤其是在澤新辰面前。
原來撂狠話確實有用的。澤新辰聽到我說他礙事,頓時傻站在那,一動不動。我咬唇望了他一眼,澤新辰卻是一臉蒼白,他一定被我最後一句話傷透了心吧。我只看了他一眼,終於還是把臉別過,我不能救澤新辰已經很懊悔了,絕對不能讓他還留在這裡。我欠他的夠多,絕不能耽誤他和玉如意回家的行程。
再不捨、再惦記,也只有放在心裡。穿越千年與這張面孔的相遇,原本以為是老天的憐憫,卻原來我已經有了別的選擇。
我轉向瓶兒,堅定無比地說道:「走!」每一步我都走得筆挺和小心。要是在這裡倒下,那就鐵定回不去了。
只是剛被她扶上車,人就虛脫地歪倒在一邊。我慘然一笑,沒敢停留。我怕多停留一刻,就會忍不住想再看一下澤新辰的眼睛。
選擇了一條路,就必須堵上另一條路,或許我這一輩子都再沒機會看到澤新辰這一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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