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閱魂錄之六
野風不語地看他走去一旁拿來幾套整齊的男裝置在床上,而後又再去取來一柄剪刀。
「沒有什麼比活下去更重要。」趙元廣不捨地看著她的長髮,卻不得不硬起心腸。
聞言的她,稍稍思忖了一會兒,便將披散在身後的長髮一把捉來胸前,毫不猶豫地剪下一大把,由著趙元廣親手為她束了個男子髮髻,接著她起身下床,走至屏風後將衣裳換上,打扮周正後,她又倒了碗白水來到他的面前跪下,兩手高舉著茶碗。
「孫兒野風拜見祖父。」
趙元廣強忍下喉間的酸楚,為她的聰慧,也為了她不得不拋棄的那些,他伸出手接過茶碗喝下,語調沙啞地對她道。
「今後……祖父要妳學什麼妳就得學什麼,要妳做什麼妳就得做什麼,祖父會把所知的一切教授於妳,為了妳的父母,為了妳自己,日後妳要頂天立地的活下去。」
「是。」她伏下身子朝他深深叩首。
晨光初初破曉,在村中還瀰漫著晨霧的時分,野風與趙元廣走出家門在大門上落鎖,帶著不多的行李,踩著微微濕潤的村中小道離開了。
當他們越過國界不久,在鄰國深山中的一處驛站休息時,聽驛站中走商的商人提起,那個有著美麗的海岸線、她曾經的故鄉沙嶼國,已經在眾多魂主所發起的諸多戰役中沒了。
聽聞這消息的他倆,面上並無意外的表情,他們照舊吃睡作息毫無異狀,只是在天亮離開這處驛站時,腳下的步子默默加快了幾分。
三年後,於西苑國大都中最熱鬧的一家客棧外,野風接過來客遞來的馬繩,將疲累的馬兒牽進客用的馬廄中,刷過馬背、餵完水草,這才結束了一整日的工作。
她邊走向客棧後頭小巷,邊自懷中取出一只豪客打賞的小銀袋,以指頭點算過裏頭的碎銀數量後,她腳步輕快地繞過小巷,踏進一間租賃的民房中。
「爺爺,我回來了!」
摺好最後一件衣裳的趙元廣抬起頭,含笑地看向與三年前截然不同的野風。
這三年來,他們輾轉去過許多地方,他們上山種過果樹,也去海邊曬過鹽,挖過煤也跑過商,來到這西苑國後,她便從跑商商人身邊的小廝,變成了在酒樓裏跑堂兼牽馬小廝,而他,則是被酒樓所聘的帳房。
以往那個曾被他背在背上的小女孩,如今已學會種田騎馬、進山打獵、跑堂算帳,每天在客棧裏招呼商客往來,不但眼界開了、懂得世故和圓融了,她身上官家少女的影子,更是早就淡得已再瞧不見。
可是,光只是這樣,還遠遠不夠。
「明日咱們就離開這兒。」趙元廣收回目光,邊說邊把摺好的衣裳放進準備好的包袱裏。
「這麼快?」原本滿心興高采烈的野風一愣,沒想到他們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幾個月,轉眼又要再次上路。
「這兒妳能學的都已學會,沒有再留下的必要了。」天下很廣,世界更是遼闊,眼下她已能把日子過得如魚得水,那便也夠了,她可不能永遠只窩在這兒當個小廝。
「接下來要上哪?」野風沒什麼精神地問,一想到又要奔波勞頓,她就無比懷念這陣子安穩的日子。
趙元廣在她頂上輕敲一記,並順手取走她手中的那只銀袋。
「妳該問的是接下來妳要學些什麼。」再讓她待下去,她逢客便溜鬚拍馬的功夫可就愈來愈厲害了,她是打算一輩子當個靠著打賞過日子的小廝嗎?
「我該學什麼?」她才幾歲而已,就已經學了拉拉雜雜一大籮筐了,雖不是樣樣都專精,可也夠用了,偏偏他就是認為藝多不壓身,老要她多學點別的,也害得他們老像浮萍似的,一國又一國的漂過來漂過去。
「醫藥。」趙元廣整理好包袱,將趴在桌上的她拉起來坐正,「妳外祖可是個名醫,妳娘也有這方面的天分,而妳嘛……」
野風搔著髮,「我就是打發時間背過幾本醫書而已。」當年她在大牢中,漫漫長夜裏,除了挖洞外也就只剩背書這娛樂了,誰讓她逃出外祖家時懷裏就只塞了幾本醫書而已?
「幾本?」
「十來本。」除了外祖家的外,還有趙元廣買的。
「都背齊全了?」老早就看出異狀的趙元廣,不動聲色地再問。
「……滾瓜爛熟。」她皺眉地想了想,發現那些所背過的內容竟像是烙印在她的腦海中似的,半樣沒忘,字字句句都沒落下。
他抬手在她的額上再敲一記,「因此妳更是不該埋沒這天分。」
「好吧……」她洩氣地垂下兩肩,「我這就去收拾行李。」
「不問問祖父為何要妳學那麼多嗎?」趙元廣在她轉身欲走時,好笑地看著她認命的模樣。
野風緩緩抬起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沒了方才的沮喪,有的卻是對生活的期待與盼望。
「為了讓我活下去。」打從他們離開沙嶼國起,腳下每踏出的一步,每個曾留下的腳印,都是為了一個心願。
只是為了活下去。
這三字看來似是簡單,或可說是再尋常不過,可沒經歷過魂禍的人不會知道,當性命不被當成性命,甚至連身為人的資格都被剝奪,淪為成只是用來許願用的材料時,這三個字,就成了屠刀下的艱辛。
生命中所有的希望,全都似被敲碎的骨頭散了一地,無法合攏無法重聚,每日每日看著那些牢中的同伴不斷被拉出去用來許願時,自尊早已是落入泥地裏的春花,沒人認為它打緊,也無人有心神將它拾起。
她和許多時時徘徊在死生之間的人一樣,在那等不可知是否還會有來日的困境中生存著,都只是想要多喘一口氣,盼著下一頓飯能在湯水中撈到些許肉末,工作時能少挨頓打,身上能有一件避寒的冬衣……他人不會知道,單單只是要活下去,就已讓她耗盡所有的精神與氣力。
「是為了讓妳在任何地方、任何環境下都能活下去。」趙元廣握著她的手腕將她拉來面前,指尖徐徐撫過她面上留下的傷疤,「記住,唯有自身強大了才能護己,哪怕朔風再狂妄再奔疾,妳都會是那一株不屈的勁草,永遠不匍匐向地。」
「嗯。」野風撒嬌地將他的掌心擺至腦袋頂上,並用頭蹭蹭他的掌心。
他笑笑地用力搓了她幾把,見她開心地咧著笑容,他再以指撓了撓她的下巴,她便像隻貓兒般享受地瞇了瞇眼,舒服得就差沒打起呼嚕。
「早點長大,知道嗎?」
「知道。」
桌上不安定的燭光,將祖孫倆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再搖曳成融融的溫暖,哪怕窗外可能風刀雨劍,又或明日荊棘遍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