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聞錄(下):還你,以情
在柳欠那裡受了刺激,我只好捧著一顆千瘡百孔的滄桑心肝去找瀲塵求安慰。
書房一如既往的安靜,有極淡的書卷香。
軟榻上的金翎已然自行入定調息,瀲塵端坐一旁凝神看護,見我進來,便悄然起身,笑了一笑。
月色透窗斜照,映著他面上難掩的沉沉倦色,我皺了下眉:「你又以血入藥了?」
他緩步至外間書桌,斟了杯茶飲下,方淡淡回了句:「無妨。」
我看看他已無絲毫傷痕跡象的腕間,忍了又忍卻終究還是沒能忍住:「表面的傷口你是可以瞬間治癒,但不代表這傷就沒存在過。何況你曾元氣大損,如今連元神都尚且不穩,再這樣下去,恐怕爛酒鬼的葫蘆醫館的招牌就算是要徹底砸你手裡了,積點德吧小心他知道了來跟你玩命!」
瀲塵的神色似是微微動了動,旋即垂眸看著我,輕輕道了句:「哪兒就有這般嚴重呢,我有分寸,妳放心。」
「我有什麼好不放心的,我只是……」忽地一陣突如其來的莫名心悸,我竟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偏過頭躲了開,然而轉念一想,又覺得此舉未免太過荒謬,心一橫,索性將目光大無畏地直直迎了上去:「我沒有不放心,我只是不忍心。」
他一愣:「什麼?」
瀲塵的眸子不似夜墨那般黑亮澄澈,也不似柳欠這般瑩潤瀲灩,而是帶了極淡的一抹淺褐,顧盼流轉間尚不覺,倘若一旦凝了視線,便像是之前煙雨籠罩的江南水,霧濛濛,層疊疊,連有舟泛於其上的水面都無論如何也難看清是否有波光如粼,遑論水底最深處。
而不知是否錯覺,他每每將我凝視時,總彷彿隱約有難以言說的灼灼感,恰似那永不得見的水底,其實埋著一捧灰燼,雖斷無法再復燃,卻依然殘留著一星半點的熱度,帶著某種克制到了極致卻仍難壓抑的不甘,就這麼苟延殘喘了千萬年。
此時此刻,瀲塵便是如此這般的把我望著,我那顆今晚本就風雨飄搖的脆弱心肝頓時便有些受不住,只得東拉西扯:「那個……我的意思是,打算挖你好朋友的牆角,怕你不忍心……」
他又是一愣,茫然了少頃,隨即斂了眉目,低下頭,勾了一勾淡若無色的唇角:「不會。」
這次換我呆掉:「你居然能聽懂我在說什麼?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俯身攤開紙張,他提起畫筆蘸了墨,淡淡道了句:「這兩個孩子若真能在一起,鯤鵬也定會很高興的。」
「當真?難道你不會認為金翎既然喜歡過鯤鵬,就不能再喜歡別人,而你身為鯤鵬的好友就該給她立個像人類那樣的貞節牌坊並時時刻刻守著,就跟爛酒鬼以前對我似的……咦?」說到這兒,我忽然福至心靈的悟了:「哎喲我去!難道那廝也是為了誰在……」
接下來的推想卻被瀲塵的一聲輕喚所打斷:「蕭遙,妳看這幅畫怎樣?」
我眨眨眼,摸摸鼻子,應聲湊過去瞧。
紙上所描繪的情境,正是之前我們回來時推門所見的那一幕。
少年垂首挽髮,少女攬鏡自照。她如瀑的青絲穿過少年的指間,少女的目光與他在鏡中偶爾交會,便最是那不經意的相視一笑。
我低頭看畫:「你覺得金翎已經動了心?」
瀲塵擱下筆,待墨跡漸乾,斟酌了少頃,方答:「只能說,還需要再多給他們點時間。」
我遲疑了一下:「但願吧。」
「怎麼?」
「噢,沒什麼。」我壓下不安,含含糊糊問了句:「你打算就這樣一直瞞下去了?」
「其實也無所謂瞞不瞞,只不過有些東西,能不知還是不知的好。而有些事情,隨著世易時移,大約慢慢的也就淡了,忘了。」瀲塵像是總能明白我的語焉不詳:「而這,應該也是鯤鵬的意思。」
「所以他才一句話都沒留下就徹底消失了,任憑金翎那一根筋的笨鳥像隻沒頭蒼蠅似的找了他幾百年?這簡直就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的典型……那什麼嘛!」
我雖理智尚存,將最後幾個不怎麼好聽的字給硬生生嚥了回去,但瀲塵顯然能猜出我話中的意思,眉心頓時一蹙,默了半晌,終只剩苦笑澀聲:「事發突然,他只是,沒來得及。」
沒來得及什麼呢?若是來得及,又會怎樣,又能怎樣呢?
這些問題我並沒有問,事已至此,結局已定,再多的假設都不過徒勞而已。
其實,我最想問瀲塵的是:你待金翎這般盡心竭力,是僅僅想要代亡友照拂一二,還是想要藉此彌補些什麼?鯤鵬的死,又是否,和你有關?
但,到底也還是沒能問出口。
究其原因,不過就是不忍。
不忍看到瀲塵難過,更不忍知道真相。
恰這時,內間傳來金翎調息完畢的動靜,瀲塵忙去察看,我正欲隨之離開,又一眼瞥到桌上的那幅畫,便想著說不定還能以此訛詐柳欠一頓。
結果捲畫的時候一個不慎碰灑了一些墨汁,見旁邊還放著一摞畫紙,怕被沾到,於是忙將其拿起來順手放進抽屜,想先擦乾淨桌子再說。
抽屜裡已經放了幾摞瀲塵平日閒暇時寫就的字畫,我一向對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文藝範兒的東西沒興趣,從來不耐煩細瞧,剛打算關上,進行到了一半的動作卻是一頓。
屜內被壓在最下面的那張紙,被我這一番折騰給弄得滑出了大半。
是幅很簡單的人物白描,畫的是個懶洋洋站在農舍小院的女子。寥寥幾筆,而栩栩如生。
衣著打扮,五官輪廓,甚至臉上沒心沒肺的笑,都分明與我一模一樣。
然而,那眉眼間即便笑得全無形象也依然不減分毫的含而不露的威懾凌厲,卻與我這根混吃等死的廢柴,絕無半分相似。
畫中人,是我,又不是我。
就像,在爛酒鬼的葫蘆裡初見瀲塵後,我曾作過的那個夢,站在我身邊的男子雖是他的模樣,無悲無喜的神色卻是那般的冰冷疏離。
夢中人,是他,又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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