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鯊魚的眼淚

  

此時此刻,涼風習習,龍眼樹沙沙作響,彷彿在時光長廊裡幽幽嘆息。沙筱瑜拿著仲介給她的鑰匙,開啟了這扇承載許多青春祕密的木門之後,獨自面對自己的愚蠢。
她真是一隻笨魚!
住在這交通不便又沒有左鄰右舍的半山腰上,對於必須時常外出勘景蒐集資料的她來說,實在是太不方便了!
十分鐘後──
將老房子前前後後重新審視過一遍的沙筱瑜,瞪著浴室外頭那座燒熱水用的大鐵爐,再看向一旁沒有半根木頭的空地,曬成蜜色的小臉相當罕見的微微扭曲。
果然,一時衝動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
她怎麼會忘記這間老房子連熱水器都沒有!
就在沙筱瑜決定今晚先回到台東市區住一晚商務飯店,再去買一輛二手機車代步的同時,忽然一陣刺耳的引擎噗噗聲從小徑那邊傳了過來,她機警的瞇起了眼,本能的摸著手機,藏身在窗戶後頭密切注意小徑上的動靜。
小徑只通到這間老屋,仲介先生的韓系房車不會發出這種噪音,在這個秋高氣爽的傍晚時分,什麼樣的人會想來到這間位於緩坡上據說多年杳無人煙的老房子?
當她心中百轉千迴之際,一輛老舊得讓人側目的吉普車已停在小徑末端,引擎發出一聲哀號後便熄了火,世界頓時又恢復原本的寧靜。
沙筱瑜向來晶亮有神的眼瞳忽然染上一層迷惘,目不轉睛的盯著窗外。
只見一個將長髮束在腦後,穿著黑色坦克背心和刷白破牛仔褲的頹廢男人慢吞吞的從車上跳了下來,從後方搬下一大一小兩袋漂流木。那張蓄著鬍碴的酷臉上彷彿寫著「生人勿近」,一雙結實有力的長腿邁開大步朝著沙筱瑜的方向筆直而來。
沙筱瑜眼睜睜看著那個寬肩窄臀、肌肉結實的男人如入無人之境般推門而入,目送他單手環抱著小袋,肩上扛著另一大袋漂流木走向後院……好半晌,她才緩緩的回過神來。
這個長髮鬍碴頹廢男,怎麼長得好像當年那個前途大好,俊朗迷人,讓全部落男女老幼都讚譽有加的巫大智?!
巫大智……
部落的救星!
文化的推手!
帶領族人邁向新世紀開創新生活的領導者!
沙筱瑜回想起當初種種誇獎巫大智的言詞,回想起那個充滿幹勁與理想的青年,回想起他良好的家世背景和各方面優秀的表現……怎麼都無法和剛剛那個飄泊浪子般的男人搭上邊。
那雙陰鬱的眼瞳少了過去的自信神采,緊抿的嘴角讓人聯想不起往昔迷人的微笑,還有那身隨性到可以稱之為邋遢的打扮更是教人懷疑自己的視力出現了問題。這真的是當年那個無論何時何地都儀表堂堂,彬彬有禮,讓人如沐春風的巫大智嗎?
在她出國之後的這些年裡,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沙筱瑜震驚莫名的注視著空無一人的長廊,彷彿以為如此一來便可以穿透磚瓦,直視那個男人的心思,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
她被現實與想像之間巨大的差距給嚇住了,一時之間忘了自己正站在長廊的另一端,還沒回過神來就和那個面色不善的巫大智四目相對。
在他大步逼近的同時,沙筱瑜本能的後退一步,暗自祈禱自己有及時收回臉上惋惜又納悶不已的表情,直覺的知道這樣的情緒會觸怒眼前的男人。
「妳就是那個叫作鯊魚的台北妞?」巫大智在那雙登山靴前方一公尺處停下自己污漬斑斑的黑色雨鞋,言詞中的輕佻足以讓人怒目以對。
「我不叫鯊魚,我叫作沙筱瑜。」而且我不是台北妞!
沙筱瑜果然板起了臉孔,礙於身高的差距,她不得不仰起頭來瞪視這個渾身冷冰冰的男人。
「哈,一板一眼的……跟她真像,難怪她會記得妳。」男人莫名其妙的扯出一抹笑,語氣卻飽含譏嘲,眼神詭譎難測的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沙筱瑜忍住再退一步的衝動,催眠自己把眼前充滿侵略性的男子當成一個魯莽又自大的陌生人,而不是印象中那個形象完美的青年。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而且……先生,你哪位啊?是專門送木頭過來的嗎?」事實上,她現在頭昏腦脹,又不想讓這男人知道他就是令自己昏頭的主因,所以乾脆裝無知,這種程度的小演技她還應付得來。
「哼,又一個裝模作樣的都市白癡。」巫大智像識破她的把戲似的,輕嗤了聲,下一刻面容冷厲,顯得拒人於千里之外。「後面那堆漂流木大概夠妳用上一個月,如果需要額外的柴火就跟仲介說一聲,只要我有空就會幫妳送來,不過下一次,妳要自己搬到後院去。」
說話的同時,那雙曾經讓她朝思暮想的眼眸閃爍著譏嘲的光芒,彷彿在嘲笑她這些年來小心呵護的美好記憶。
沙筱瑜心中一窒,下一刻便回到現實。
那副刻薄挑釁的嘴臉讓人想上前抓花他俊魅深邃的五官,不過沙筱瑜從頭到尾都沒有這樣的機會,因為這個男人話一說完就側身走過她身邊,等她匆匆轉身追上去,已經聽見吉普車引擎發動之後的噗噗聲,還有輪胎輾過碎石小徑的刺耳噪音。
她站在老屋前目送那一陣塵煙,空氣中燃燒過的汽油味道雖然有些刺鼻,卻又帶著一種熟悉的熱度,融化了記憶的一角。
「巫大智……」沙筱瑜側耳聽著漸漸微弱的噗噗聲朝山腳下而去,下意識的喊出這個塵封多年的名字,「你對你自己的人生做了什麼?」
她轉身看著落日餘暉中的紅磚老屋,只覺得此情此景和她的心情,都有著說不出的黯淡。
 
我要評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