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凝云(三)
★★★
蘇州,帝譚鎮。
夜半時分,小鎮已沉睡了,沈凡和路凝云兩人卻仍輾轉反側。
「妳爹這樣的勸,妳仍不動搖嗎?」
凝云深嘆一口氣。「先生,我做錯了嗎?」
沈凡笑道:「果然妳動搖了。」
「我只是想做正確的事。」凝云坐起身來,將頭深深的埋在膝蓋間。「先生,這些日龍篪勸我,皆是以情動之。情……一個愛著別人,不會愛我的人,我又何苦去勉強?因此,龍篪再如何勸,我也不會動搖。然而……」
「我知道。果然丞相了解妳。」沈凡翻了個身,面對著凝云,「他知道他的女兒最不能容忍自己做什麼。」
「先生……我很傻是不是?爹說的話我無一例外的想過,走得仍是義無反顧。而今他真真地說了出來,我才……我才……」
「後悔了?知道自己錯了?」
凝云沉默了半晌,緩緩道:「忠君守信,這是我在爹膝頭學會的東西,如今卻被我輕易棄之。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是我一直深信不疑的信條。知書達禮,謹慎克己,這是我從小便希望自己成為的人,如今也被我輕易棄之。離開那座皇宮原不簡單,這些我十餘年來一直銘記的信條,也一併拋棄了。我不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確的,亦不再知道自己該如何走下去……」
事到如今,凝云仍不肯鬆口告訴沈凡她確切的身分和處境。要逃離的牢籠,是皇宮,她絕口不提;要躲避的人,是皇帝,她更是不提。
聰慧如沈凡,如今看到路丞相與平江王雙雙追來,聽到些他們的談話,大概也已猜到了七八分的真相。
然而,凝云知道,只要一日不明白捅破,先生便是更安全的。
沈凡微微一笑。「告訴我,云兒,在我離開妳的這段時間裡,妳一直是……知書達禮,謹慎克己的嗎?」
凝云不知她問這問題目的何在,詫異地答道:「大多時候總歸是的,除了……」她腦海中浮現出與龍胤衝突的一幕一幕。
「妳疲倦了嗎?妳厭煩了嗎?妳有沒有,哪怕一次,想過妳本來可以突破那些條框,捨棄那些俗套,粉碎那些規矩,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享受完全的自由?」
凝云翻身下床。儘管還未入秋,山中的夜晚已是涼意襲人了。她夾緊衣衫,踱到了窗前,銀白色的月光流水一般晶瑩透亮,彷彿天上淌至人間的瓊漿一般,洗滌著世間萬物。不知怎的,今夜並無繁星點綴,黑紗一般的夜幕下只見一輪圓月,純粹而又簡約的美好。
半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堅定的響起。
「不。」
「什麼?」
「不是這樣的。先生,如果真有一天,世上再無任何規矩條框,那麼一切也就不復存在了。」
「說下去。」
「天圓地方,日升月落,斗轉星移,四季更替,花開花謝,生老病死。這難道不是造物主天然的規矩條框?如何可以捨棄?人亦然,倘若人人『完全的』自由,完全地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會因了自己的自由踐踏他人的自由,因了自己想做的事妨礙他人想做的事。人生來就是要妥協、改變的。如同上天的選擇,惟有這樣,世上才能和諧。一心要破壞規則的人,未免太過自私。」
「所以……妳的結論是什麼?」
「我……大概真的做錯了。」凝云低聲道。
「妳認為自己自私了?」
「是。我沒有權利讓爹這樣辛苦,讓先生這樣辛苦,讓龍篪這樣辛苦,讓他……」
「那麼還有何問題?」沈凡道,「明天就與妳爹回去,不是一切都了結了嗎?」
「可是……」深深的嘆息。
「我知道的,妳仍心有不甘,怕自己會面臨更大的痛苦,怕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
「正是。」凝云道,「我知道我還愛他……不論他如何……然而,那地方如此多的戾氣和陰暗,並不是真情可以生存的地方。我怕無論再如何堅強,仍抵不過宿命。」
兩人都沉默了。
半晌,凝云再次開口。「還有件事……」語餘長音,她含了淡唇,一雙凌雲眉間寫滿了徘徊不定。
沈凡怎會不知她。
「七日之約,是嗎?」
「很快便到了。」
朱唇輕抿,鳳眸闌珊,絲縷柔意兼苦澀爬上她心頭。眾生殿中那一人,已超脫她另一層靈魂。彼岸的風景,觸手可及,她卻要從此轉頭離去嗎?
面對龍篪和爹一句又一句的勸,她的心,已然愈加亂了。
或許,回宮是她的命運。
那麼,回宮之前,再放肆一次,看看老天究竟有何種安排。更何況,還有個苦命女子的自由,握在她的手上。
「我要去。」
堅然的話語,恰顯挑戰的決心。
一生,會否因此改寫?
★★★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凝云本以為爹會每天勸她,再不行乾脆強迫她回京,然而他沒有,似乎言語間盡量順著她的意思,生怕她難過困擾。儘管爹一向寵著她,卻也不曾這樣順從過。伴著她愈發加深的懷疑和似乎突然惡化的腸胃,帝譚鎮入秋了。
七日之約。
這一日,偏巧路丞相和龍篪齊齊沒有露面。凝云害喜的症狀已經越來越明顯了,然而不明就裡的她,仍認為是腸胃出了問題,憂心忡忡。再加上她離宮前的病,雖好了大半,仍是時有頭痛發熱,沈凡亦為她擔心,勸她好生在翠幕齋中休養。
然而,決心已下,凝云堅持要去赴約。沈凡無法,亦只好陪她前往。
一路走著,二人閒談。
「爹和龍篪怪得緊。」
「怎麼?」
「妳不見他們,似乎憂心得什麼似的。他們在時,我竟連眉毛也不能皺一下,一皺眉他們就來問我『哪裡不舒服』。這還不夠,三番兩次地告訴我『不要到處亂跑』,那神情要殺人似的。先生,我的病到這種程度了嗎?」
★★★
眾生殿。
正是辰時,平日裡門庭若市的眾生殿今日卻不著人煙。凝云和沈凡遠遠地便瞧見成叔在大門口候著,枯黃一張佈滿風霜滄桑的歲月臉龐,瞧見兩人來了,馬上咧嘴笑了。
從前不曾注意,如今細瞧,凝云不禁覺得這老人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偉岸氣節,尚未全被歲月磨去,正如同成旭淵一樣。
「少主恭候小姐多時了。」成叔笑道。
他認準她會來嗎?凝云心底冷笑,眉眼給出一絲不屑的側睨,揚袖而入。沈凡輕咳一聲,微微皺眉,似乎責怪她在長者面前無禮。
凝云暗暗有些後悔。也是呢,自出宮來,似乎越來越不知禮了。
眾生內果然空無一人。
稍事半刻,又一名迎客的來了──長孫尚瑾。尚瑾並不似妹妹任芙,是一見驚目的美人,她那一派的素雅氣質、隱約動人是要用心用時去品的。雁過沉綠,花落息聲,靜默的魅力,是她給人的印象。
不知怎的,凝云總有種感覺──尚瑾可以看穿她的內心。或許不僅僅是她的內心,成旭淵的,任芙的,任何人的。
然而,此刻,她卻也可看穿尚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