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凝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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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的幾天,龍篪隔三差五地藉故來尋,時不時地留下些藥材和銀兩,說些個俏皮話兒逗凝云開心,次次賴到暮色將至,才不甘心似的舊話重提,勸上幾句,雖每每都被拒絕,仍不屈不撓地努力著。終於有一天,凝云下定決心離開沈凡,另覓他處了。
「妳身體還沒好,怎麼能就這樣走了呢?」沈凡憂心道。
「云兒不想再拖累先生,」她停頓一下,「亦不想再見平江王。」她氣惱地發現沈凡嘴角上帶了一絲笑意,心下暗暗氣道,龍胤這個弟弟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風流種子,正事一件也不見做,鬥趣兒耍貧倒是一頂一的熟稔,理智如先生,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
「那孩子還真是有趣呢。」
凝云不理她,兀自收著包袱,一抹明媚之靨卻悄然掛上唇畔,麗眸含笑。思緒恍然回到御書房那個午後,龍胤讚她冰肌雪骨,拿北齊馮淑妃作比,滿口的風流韻事,調笑半晌的,便是與他這個風流弟弟。
這二人對旁人是一個英明果斷,一個玩世不恭,兄弟兩人私下裡在一起時便一個模子的……不正經……念著念著,便又憶起了那雙柔情似水的俊目,原來……自己竟是喜歡他來逗弄的。
一雙纖手不知不覺,竟放緩了收拾。
她搖搖頭。不,不……不能動搖……
「云兒,」這時沈凡止住了笑,拉過她的手,溫聲道:「妳若不想見他,我們以後不見他就是。但無論如何,先生不會放妳一個人去流浪。」
「可是……」
「眼下妳需要照顧,除了我,又有誰能照顧妳呢?」她慈母般一笑,「要離開,我與妳一同離開便是。」
「先生!」凝云驚呼,「翠幕齋是妳的家!」
「翠幕齋是一座房子,有關心和被關心的地方才是家。」她溫柔地攬過凝云的肩膀,「況且……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是會生厭的。」
然而這時,幾乎已經讓凝云心驚膽戰的敲門聲又響起了。沈凡將她按在椅子裡,道:「妳且坐著,我去打發他。」
「不,先生。我……自己去……」
穿過庭院,她輕輕地打開門,剛要發作,卻發現來人並非龍篪。
門外站著的,是彷彿蒼老了十歲的路丞相。
「爹!」凝云歡叫著撲進了老人的懷裡,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下來。越過路丞相的肩膀,她看到了龍篪站在一旁,偷偷的笑著。
沈凡忙將三人引入了屋裡,路丞相心疼地將女兒前後左右檢查了一遍,才略略放了心。龍篪貧道:「丞相好好看看,您的云兒可曾少了一根寒毛?」
父女二人都沒聽到這頑話。路丞相屏了將近二十日的一口氣,見到凝云無事,終於可以吐出來了。再如何關心,說出來的話仍是數落。「妳這孩子,怎麼這樣不懂事?再怎麼委屈,回家來訴就是,怎麼說走就走呢?這幾日盡是找妳,要把爹急死了……」
凝云撲通一聲跪在路丞相面前,聲淚俱下道:「云兒不孝,讓爹這樣煩心。」
路丞相是先帝的摯友,先帝去世時將龍胤託付給了他這位世交兼忠臣,他亦在先帝靈前發了誓,「必將為幼主殫精竭慮,有生之年不相離」,如今卻為了女兒拋開了朝政和少主。凝云了解自己的父親,這是他寧願捨棄性命也不會荒廢哪怕一刻的事業,更不要提這「盡是找妳」的二十日了。
然而,他的女兒是比他的性命還要重要的。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路丞相道,「明日隨爹回去吧。」
「爹……」云兒避開了他的眼睛。
「怎麼?」
凝云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出了這句話,「云兒不想回去。」
路丞相顯然沒料到這樣的答覆,呆住了。屋裡氣氛正尷尬,龍篪笑道:「昭容不知,前兩日我才剛接到皇兄的傳書,將我好罵了一頓呢。說是天天來說怕惹妳心煩,命我不准再死纏爛打,要另想辦法。我正為難,丞相就到了。想我通知宮裡不過幾天工夫,丞相一定是收到了信連夜起程,又連夜兼程才到的。其間旅途勞頓非常,不如先安頓下來歇歇,其他的事我們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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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景瀾宮。
一襲牡丹承露的嬌豔,抹胸紫綃,琺瑯鑲邊,流蘇翩翩,佳貴嬪重又回復了往日的豔麗,手中親提一金胎累絲嵌珊瑚珍珠「冰梅祝壽」圖稜口蓋盒,遠處一看,猶如神妃仙子,光豔萬丈。
她不知道自己做成這樣是在給誰瞧。
心還痛著,然而,痛有何用。
他對她,沒有愛,始終沒有。她能爭的,終究只有寵。
路凝云與她,皆是入侍四年,分庭抗禮四年,無所出四年。
如今,平衡是真的被打破了。
一個幾乎從天而降的孩子,讓佳貴嬪再沒有退路。
路凝云,或者妳不要回來;或者……她緊緊地咬著牙,我發誓,如今這張網,妳無計可生還!
錦陽殿,她怕是再也不能深入了。
為今之計,只有在景瀾宮收復失地。
「請貴嬪回去吧,娘娘頭痛得很,今兒個不能見客。」霽月冷言道。
「知道娘娘頭痛,主子特意帶來了外域獻來的薰香燭,說是緩解頭痛有奇效,還請霽月姊姊行個方便?」安琪陪笑道。
佳貴嬪強壓著火氣,微微點頭。
霽月斜著眼睛看了盒子一眼,再開口語調仍是冷冷的,「奴婢一定將貴嬪的美意轉達娘娘。」
話未落地,她竟再不瞧佳貴嬪一眼,轉身欲走。佳貴嬪哼了一聲,索性大跨步地向景瀾宮殿門走去。霽月見她此舉,大驚失色,快走幾步,硬是擋在她面前,剛要開口,佳貴嬪冷笑道:「霽月姑娘打量本宮像皇后娘娘那樣好欺負,任妳欺主,就錯了主意。再不肖本宮是主子,妳不過是個奴才。娘娘頭痛,哪裡就被你們這些奴才關了起來,不讓見人呢?現下本宮是非進去不可了,妳有本事就來攔,攔了就莫怪本宮不客氣!」
霽月被這一頓劈頭蓋臉的指責打了一悶棍似的,莫名其妙。見佳貴嬪只管往裡衝,下意識地拉她,臉上立刻著了她一掌。
「好妳個狗奴才!本宮是任妳拉扯的嗎?我倒要去問問皇后娘娘,這宮裡還有沒有規矩了!」
霽月遭打,再不敢阻攔了,眼睜睜地瞧著佳貴嬪走進了殿門。
一踏進景瀾宮,佳貴嬪就感覺到一陣胸悶。室內窗戶皆緊閉著,連簾子都低垂的,往日裡富麗堂皇的擺設如今都顯得灰暗異常。不知幾日沒通過風了,殿內一股異味直撲人鼻。她用袖子捂住口鼻,直奔內殿。果然,皇后縮在床上,心煩意亂,自言自語。
「娘娘!」佳貴嬪跑過去,攥住了皇后冰冷的手。
「纖玉……」皇后神志倒還清醒,見是她,一把抱住哭了起來。
佳貴嬪略略安心了些。
在後宮這些年,瘋的和半瘋的,死的和要死的她也見了無數,皇后這樣子,並不太嚴重,只是害怕罷了。因此,她抱住了皇后,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道:「娘娘別怕,纖玉在,別怕。」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可我……不是……」皇后抽抽嗒嗒地哭著。
「到底是怎麼回事?娘娘,歐陽流鶯說了什麼?她在朋月宮究竟發現了什麼祕密?」佳貴嬪輕聲問道。瞧皇后這副樣子,大約真是有事,說不定還是大事。
皇后本不是個堅強的人,出了事只管躲著藏著,掩耳盜鈴地以為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她亦不是謹慎的人,經不起幾句問,馬上把實話倒了出來。
佳貴嬪聽著她語無倫次的講述,只覺得脊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如果皇后不瘋,說的都是事實的話,後宮將面臨一場震動。
前所未有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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