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小姐~情狩之一
她真像一尊漂亮的洋娃娃──這個假象總是讓父親和家族很有面子,而秦橙川通常視當天心情如何來決定要給家人多少面子。
自恃為貴族後裔,秦家人最愛的就是面子,其次是面子,最後還是面子。他們認為自己相當低調,絕對不像某些暴發戶喜歡在螢幕上曝光;他們辦喜宴、壽宴時,喜歡自己關起門來搞階級小圈圈,有收到邀請函的都是有頭有臉、身分尊貴,絕非俗人──比方說會拿著照相機猛拍女士們今晚戴什麼項鍊,穿什麼禮服,順便酸兩句以顯示自己品味卓絕的無聊媒體,或者自命不凡偏偏又沒什麼內涵的時尚專家。
今晚,橙川明白她的角色相當於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在聚光燈下最好能有多優雅就多優雅,如果她那張經過禮儀老師認可,連嘴角勾起的角度都經過精密測量的笑臉能拿瞬間膠黏起來的話,就更完美了。
她的舞姿也足以在禮儀課上拿個優,看父親臉上得意的笑臉就知道了。
橙川的骨架纖細秀麗,個子嬌小,濃眉大眼,特別適合奧黛莉‧赫本的經典造型,她眼裡狡黠的神采足以讓復古典雅的造型活潑起來,而橙川更愛穿上顏色鮮豔、三吋高加厚鞋底的瑪麗珍高跟鞋。
按照父親交代的劇本,她必須和這位同樣也是「貴族中的貴族」的貴公子共舞──在這個大廳中,越「貴」的,通常代表鼻子頂得越高,她真的整晚只能看得到他的鼻孔。偏偏父親的劇本上交代得一清二楚,等會兒一曲結束,這位據說優秀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當然還是差她那位英年早逝的兄長一點點的鼻孔男,將會當眾向她求婚。老爹非常仁慈地說她有三次拿喬機會,而且一定要三次,多了不上道,少了失身分。
當她第N次踩到鼻孔男的腳時,她以為他終於要抓狂了。
誰說舞姿優雅不能踩別人的腳呢?在學校她的社交舞一向能拿高分,優雅而若無其事地把舞伴的腳當地板踩,仰起頭對著舞伴笑得一臉無辜與不解,是她學舞後精進最快的一項技術。
這就是她喜歡穿厚底高跟鞋的原因之一。
噢……她又踩到了。
可惜鼻孔男讓她失望了,他們繼續翩然起舞。她開始懷疑他的鞋子裡塞了厚厚的棉布。
外婆說,不管是男人或女人,當妳的一切都是他所賜予時,他便覺得有權主宰妳的人生,如果無法拿出在這個世界爭取立足之地的能耐,成為附屬品本就是合理的命運。
她今年十七歲,父親既然把她排除在繼承人的人選之外,自然是盡快在她能夠自立之前將她的剩餘價值作最大投資,更何況一向重男輕女的父親也不相信這個在他眼裡什麼都不會的女兒有辦法自立,為她找一張長期飯票顯然是相當仁慈的決定。
父親說她可以拿喬三次,但沒說何時拿喬,又該如何拿喬,於是秦橙川在男方數不清第幾次以佔有的姿態擁抱並觸碰她的臀部時,衝著他露出選美小姐的標準微笑。
「你知道我在聖羅蘭參加什麼課外活動嗎?」
「伯父說是芭蕾和茶道。」非常符合他選擇妻子必須具備儀態優雅、性格知性與和諧兼備的條件。
有些男人的耳道也許灌了水泥,比方說她想買重型機車很久了,老爸卻給她買了輛淑女腳踏車和法拉利,他甚至打死不信她參加了某個秦家的貴公子與千金們絕不會參加的野蠻社團。
「秉持誠信至上的原則,我必須告訴你三件極度重要的事:第一,我討厭男人毛手毛腳;第二,雖然獎盃一直被藏起來,但我拿過高中女子拳擊別針級的冠軍。」
砰!她揮出一記迅雷不及掩耳的右直拳,將鼻孔男撂倒在地上,然後居高臨下地看著躺在地上流鼻血的他。
這就是她喜歡穿厚底高跟鞋的原因之二,這個高度揍男人的眼窩和鼻梁最剛好。
「第三,」無視大廳此起彼落的吸氣與驚呼聲,秦橙川雙手抱胸,按捺住再補一腳的衝動道:「恕我愚蠢,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是怎麼拿喬的,但這是我唯一懂得的方式。如果你不介意再讓我揍兩拳──嗯,有時太忘我,也許不只兩拳──歡迎跟我求婚,只是我還沒想好要不要答應就是了。」
她沒忘記以最優雅高貴的方式,宛如「羅馬假期」裡的奧黛莉‧赫本,在旋身時以裙襬畫出美麗的弧度,保持著淑女的笑容,像小公主一般退場。
老爹的臉從來沒好看到哪裡去,還是別提了。但她親愛的禮儀老師和師丈早已先離席,她想,她這學期的禮儀與舞蹈課應該還是可以拿優,是吧?
她房間的陽台外有一大片紫色藤蘿。
橙川不知道老爹怎麼想的,他大概覺得這種浪漫的植物既適合庭園觀景,又適合裝飾女孩子的房間,不過她倒是覺得那片紫藤瀑布真是完美的障眼法。
父親總把她想成腦袋空空的任性大小姐──好吧,其實她認為這與事實也相距不遠──讓她可以因此得到許多方便,像是父親總以為只要把她關在房間裡,那三層樓高的窗台就足夠讓她望天興嘆。
因為她非常喜歡這樣的處罰方式,所以總是能夠配合就盡可能地配合。比如說,她一定會在傭人們都開始在大宅裡活動的清晨六點前回到家,然後假裝自己熟睡著。
三吋高跟鞋不利於攀牆,所以她先脫下,往牆內丟,然後熟練地抓住老橡樹延伸出牆外垂下的枝幹末端,以俐落的身手盪到較粗的枝幹上,藉以爬回牆內。
對於爬樹和攀牆,她雖然不是專家,但是拜輕盈的體型與拳擊相關的武術訓練之賜,她一向遊刃有餘,只是這次落地不太穩,她屁股著地,疼得差點飆出眼淚,還好底下是厚厚的草皮和濕軟的泥土,否則屁股可要開花了。
接著橙川發現她剛剛丟進來的高跟鞋不見了,她可是經驗豐富,知道要怎麼抓角度和力道,高跟鞋不可能飛太遠。
難不成被貓叼走了?
「您就非得不停地製造麻煩和事端,像個拚命想吸引別人關心和注意的麻煩小鬼頭一樣嗎?橙川大小姐。」這些酸溜溜的字眼以平板無波的聲調慢條斯理地吐出,在寂靜的黑夜中完全不顯得突兀,彷彿聲音的主人就來自黑暗。
其實也差不多了。橙川勾起唇角,不只沒有被激怒,瘋了一夜都快要變得死氣沉沉的眼甚至悄悄地亮了起來。她轉頭,果然看見男人高大的身影,緩緩地自黑暗中走出。
黎明之前,月隱而星稀,庭園照明燈軟弱地驅趕原始而野蠻的黑暗,卻只能幽微地勾勒出依稀存在的輪廓。
男人臉色蒼白,對比他一身的黑,更顯得像鬼魅,板著招牌的棺材臉,好像稍微花點力氣給個有情緒的表情會要他的命似的,眼裡帶著審視與不友善。
而橙川的桃紅色漆皮瑪麗珍高跟鞋,好好地被他捧在右手上,顯得無比袖珍。
她依然坐在草皮上,笑得眼瞇成一彎新月,「大叔你好聰明啊,我這不就吸引了愛操心老大叔為我等了一夜的門嗎?不過一夜沒睡所以火氣很大唷?上了年紀熬夜不太好呢。」
孟靖垚臉頰幾不可察地一顫,也不知是忍耐著翻白眼的衝動,或其他。
「您還是趁老爺沒醒,快回房吧。」他走上前,遞上高跟鞋。
「我跳下來時腳扭到了。」橙川擺明了不打算自己移動。
孟靖垚直覺她是裝的,但又能拿她怎麼辦?「我讓人來扶妳。」
「好啊,你快叫人來看你三更半夜不睡覺,跟我躲在這裡幹些什麼偷雞摸狗的勾當。」
孟靖垚瞪著秦橙川挑釁的神情。
「孟總管,草地濕濕的,我好冷噢。」橙川裝可憐。
「……」
他何必理她?他一向比所有傭人都早起,這時間會出現在花園裡也沒什麼不對,他理直氣壯,反倒這丫頭一副就是剛從外面瘋回來的樣子,她比他更需要擔心吵醒其他人的後果。
他更想習慣性地出言諷刺,這任性無比的嬌嬌女總喜歡把她身邊的男人耍得團團轉,等她玩膩了再露出真面目大加嘲諷,例如昨天舞會上那個倒楣被打斷鼻梁的某位世家公子。
他想警告她,她的花招對他不管用!
但他只是個總管,身分低下,出身貧賤,當年如果不是秦家,他一條狗命都不知還能不能安在,這樣的他唯一該做的,就是時刻記得自己的本分──在這個嬌嬌女面前,他不是男人,只是個下人。她縱然玩著那些被他看透的把戲,他也不該自抬身價,認為自己有被她「玩弄」的資格。
橙川看著他臉上那些極其微小的情緒變化,從憤怒到忍耐。她彷彿要挑戰他的極限似的,抬起一隻裸足。「我的鞋。」擺明連自己穿鞋也懶。
孟靖垚面無表情地單膝跪地,握住她秀氣的足,哪怕心裡有再多不滿,仍是熟練而從容地替她輕輕套上高跟鞋。
「你看,我的腳都磨破皮了,又扭傷腿,多可憐啊。」她聲音裡可沒有一絲可憐的樣子。
孟靖垚沉下臉來,彎身將草地上的橙川橫抱而起,拒絕再將任何情緒表現在臉上,腳步輕靈如貓地往比較安全的側門走去。
橙川得意地漾著甜笑,大方地將臉貼著他寬厚的肩膀,不著痕跡地、貪婪地嗅聞著他在凌晨沐浴過後身上乾淨的氣息。
「大叔,想罵人的話罵出來比較好噢,憋在心裡得內傷不打緊,萬一壓抑過頭,性格扭曲,說不定會得精神病呢。」
他不開口,連眉頭都不皺一下,腳步沒有一絲紊亂與遲疑。橙川卻可以清楚看見他臉頰輕顫,默默咬牙的微妙反應。
好可憐的大叔。橙川輕嘆,張手環住孟靖垚頸項,臉頰貼著他頸窩,像睏極、累極了,又像在撒嬌。孟靖垚身子一僵,低頭看她睏倦的模樣,立刻收拾所有的遲疑,讓自己一切公事公辦。
只是個小女孩鬧脾氣而已。他這麼想著。
他抱著她,雙手自然沒空,橙川很自動地替他開門,衝著他露出討好賣乖的笑,但孟靖垚可不敢卸下心防。這小惡魔的前科讓人大意不得,他像影子般悄無聲息地在大宅裡移動,抱著她回到她位於三樓的房間。
孟靖垚將她放在床上,只遲疑了一秒便替她脫下高跟鞋,取來室內拖鞋。
「六點我會讓人上來替妳準備熱水,妳最好趁那時候梳洗一下。」
「不用了,我想睡覺。」
聽見她的回應,孟靖垚又以那種看著耍脾氣小鬼的眼神看她。
橙川無所謂地聳肩,「懶散而且一無是處的大小姐賴床睡到日上三竿很正常,我相信父親也是這麼想的。」她的笑容看起來是真的累了,接著便合衣鑽進被窩裡,孟靖垚決定由她去了,退出房間。
「等等……」
橙川從床上一躍而起,正要閤上房門的孟靖垚聽到一陣莽撞的腳步聲,可不像腳磨破皮又扭傷的樣子。
橙川衝到他面前,孟靖垚因為她冒冒失失地幾乎要把大宅裡所有人吵醒而擰起眉。
「謝謝你替我等門。」她甜笑。
「我……」孟靖垚沒機會開口否認,橙川張開雙手抱住他肩膀,好讓自己掛在他身上,她的「奇襲」來得突然,他甚至沒想到該抗拒,已被迫彎下身,感覺她柔軟的唇貼上他的。
那不是一個表示親切友愛的吻,她的舌尖甚至大膽而不知廉恥地探進他口中調皮地舔弄,然後很快地退出,在他唇上吮吻出聲響。
他呆住了,像被下了咒,連她退開了都沒有反應,維持著同樣的動作。
「晚安,可以的話請不用來叫我吃早餐了。」她笑容像能擠出蜜來,然後當著石化的孟靖垚面前把門關上。
不知道親愛的孟總管會在門外呆站多久呢?橙川相信她一定能夠帶著雀躍的心情入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