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花~嚴家當舖 番外篇
「綺繡!」
赫連瑤華飛奔而歸,上氣不接下氣之際,仍嘶叫著縈迴心底的名。
醒來了!
木伯捎來消息,說綺繡醒過來了!
乍聞時,他完全呆住,以為是自己又在白日裡發夢,做著不切實際的妄想,直到木伯急忙拉他,他才驚醒,不是夢,木伯枯老發皺的手,使勁握牢他的手腕,傳來了激動收緊的疼痛。
是真的!老天爺聽到他的祈求,將綺繡還給了他!
匆匆回到赫連府,對府裡每人一臉難以置信或驚恐害怕完全視若無睹,赫連瑤華直抵他為綺繡特別建造的梅園,梅瓣飄飄紛墜,美若飛雪,他無心賞景,大步跨進房,房裡雕花洞門繫綁的淺綠垂紗被風兒微微撩撥,款款生姿如浪,床幔間,隱約可見一道纖纖身影坐臥架子床中央,熟悉的翦影,舉手投足的嫻美姿態,教赫連瑤華雙眼一濕。
他屏息靠近,床幔後朦朧似霧的人影輕動,原先低垂的螓首緩慢轉動,朝向他佇足的方向望來,他撩開阻礙在兩人之間,一層一層薄如蟬翼的純白柔幔。
他怕動作太慢,她會如曇花一現,清醒只是片刻,在他見到她之前,她又會恢復原樣,失去生氣與活力地軟倒在床舖;他更怕動作太快,撥開床幔之後發覺她隨之煙消雲散……
「綺繡……」
她還在,沒有倒下,沒有消失,削瘦許多的蒼白臉頰仍能看出往昔清妍美麗,如綢青絲由兩鬢邊流洩而下,滑過肩頸,覆住她泰半身軀,使她看起來更加弱不禁風,胸前白銀長命鎖,輝映她眸間的溫潤,她雙眼眨也不眨,與他互視。
「……我……不是已經……死掉了嗎?」太久不曾開口說話的嗓音,帶著艱辛的瘖啞,白皙容顏上佈滿困惑,對於自己身在此處感到茫然。
「綺繡!」赫連瑤華收臂抱緊她,牢牢地,將她箝滿懷,捨不得放,他微微顫抖著,必須深深吸氣來克制翻騰躁動的狂喜情緒,她髮間幽香繚繞在鼻前,他珍惜啄吻每綹青絲,自髮鬢吻至臉頰,一寸一寸,眷戀盤旋,輕移到她小巧挺直的鼻梁,綿密如雨的吻,貪婪地不肯止歇。
太久了,他有太久沒能摟著她、吻著她、感受著她暖熱氣息噴吐在他身上……
他糾纏廝磨著她微冷唇瓣,濕濡她、溫暖她、探索她,十指梳弄她柔軟綢髮,唇舌吻得更深,此時此刻,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太高興了……不,高興兩字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他不敢太使勁,怕她壞了、碎了,卻又不願意讓她離開他的懷抱半寸。
他的吻,混合輕喃她閨名的滿足喟嘆。
「……我明明……死了……為什麼……」白綺繡細若蚊蚋的迷惑,從他口中含糊傳出,她好不容易才抬起輕輕顫動的柔荑,握住他的衣襟,試了幾回,終於收緊十指,攀牢。
「我不確定是哪一種原因讓妳活過來,我用過太多太多太多的方法,究竟是哪一項救活妳我一點也不在意,我只在意妳醒來了。綺繡,妳總算回到我身邊,綺繡……」赫連瑤華嗓音按捺不住大喜若狂的激動。
是兩年前的金絲蠱?
是那瓶要價十兩黃金的續命丹?
是夜夜餵置在她舌下的解毒丸?
是他拜遍仙佛,立下誓約,拿自己所擁有的財富官位甚至壽命,來換取她復生的祈願得到了允許?
無論是哪一項,他都深深感謝──
「……為什麼……」白綺繡渾身發顫,淚水紛紛,卻不為歡喜,她撇開螓首,咬著被他吻紅的唇瓣,雙手揪絞腿側那塊絲綢月牙裙,「為什麼要讓我活過來……為什麼……為什麼……」
「綺繡?」赫連瑤華再蠢再笨也不會視她的反應為喜極而泣,她爬滿淚水的芙顏上,沒有半絲感動,有的只是驚恐及難以接受。
「你為什麼要讓我活過來?!」她抬起水濕眸子,不諒解地望向他,嗔怒啞吼:「我根本就不想要活!我想死呀──為什麼連死都不容我如願?!」
赫連瑤華倏然一震。
不是綺繡。
她不是他的綺繡。
他的綺繡不會說出這番話,他的綺繡答應要跟他白頭到老,他的綺繡捨不得拋下他一個人獨飲寂寞,他的綺繡──
「妳是誰?!」他臉上的溫柔瞬間消失無跡,變得冰冷無情,一瞬間,某隻孤魂野鬼霸佔了白綺繡肉身的憤怒念頭閃入他的腦海。
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然而,再定下神凝思,她哭喊的那短短幾句話,卻又透露出些許端倪。
她識得他,若她是另一個女人,他擁抱她親吻她時,她應該會手足無措、會驚慌抗拒,甚至會想賞他一巴掌──但,她沒有。
她並不是另一隻侵佔綺繡身體的孤魂野鬼,因為,她接下來說了──
「我沒有選擇生死的權利嗎?!我放棄生命也不能嗎?!為何讓我再回來?!為何逼我再回來……」她掄握得死緊的拳,搥打雲錦絲衾,發出軟弱悶聲,淚水一滴一滴在衾面暈開,染成墨花一般。
「綺繡!」赫連瑤華篤定了她的身分,她說了「回來」,回到她熟悉之地,這間房,充滿他與她的回憶。
他握住她纖細雙臂,要她冷靜下來,她不喜反驚的反應只是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死而復生的奇蹟,他放軟聲調,哄著:「妳在胡說什麼?妳看著我……綺繡,我是瑤華,我是瑤華呀,妳認得我嗎?綺繡……」
她被迫抬眸覷他,烏黑長睫上猶掛著晶瑩淚光,他面目柔情繾綣,萬縷憐愛,十指力道緩緩放鬆,怕抓疼了她,這般的凝視,她早已熟稔到不行,他總是如此望著她,好似她無比珍貴,世上再沒有其他人事物足以比擬,換成任何一位女人,得夫如斯,夫復何求?
是她不懂知足惜福嗎?她被他所深愛,她沒有驕傲、沒有歡喜,她寧願他不愛她,寧願他視她如同一般人,對她無情、待她冷漠,她也就不會日夜倍受煎熬,痛苦翻騰……
「我認得你,你是赫連瑤華……」她低喃:「我的夫君……」
赫連瑤華鬆口氣地輕吁,沒錯,她是白綺繡,他多心了。
他輕輕磨搓她蒼白頰畔,她摸起來像雪,冰冰涼涼,他以掌心掬捧她臉龐,試圖將自身體溫過渡予她,兩額相抵,氣息交融,他感受到她淺淺吐納的暖熱,險些要為此而濕潤了眼眶。
她失去生命這段日子,他不是沒有做過類似舉動,可她不曾回應過他,無論兩人靠得多近,都不會有芬芳溫息溫暖他,即使他親吻她,也吻不到屬於生命的熱度,此刻,她正在呼吸,小小的、規律的,吐息。
「妳不開心看到我嗎?妳不想念我嗎?能重回我身邊,妳沒有與我一樣欣喜若狂的激動?……為何說出那番話?為何說妳不想活?讓我以為是誰佔據了妳的身體,我真怕醒過來的人不是妳,綺繡,我真怕得到無窮希望之後的失望……」赫連瑤華像個孩子,枕偎在她肩頸,尋求安心依靠。
「……」她唇瓣蠕動,欲言又止。
「妳不會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我等了妳五年,整整五年,五年裡,對我簡直是度日如年,他們都說我瘋了,連我也曾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思念逼瘋……」他執起她的柔荑,不曾忘記自己允諾過,此生絕不輕放這雙手,他要牽著她,從年少到年老,從青絲到白髮。
她從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向來柔弱文靜的面容,沒有嫻雅的笑意,沒有感動的深情,沒有一個妻子對丈夫的傾戀,她俯覷著枕在她肩胛的他,眸光竟有幾分怨懟。
怨懟?
他的綺繡……怎會這般望著他?
「我確實不知道你現在有多高興……你總是如此,一意孤行做著自己想做的事,不在意是否傷害別人,你從不問別人是否願意……我怎麼會開心?怎麼會欣喜若狂?當我以為自己終於得以解脫,如願逃離你遠遠,又被迫再度回到這裡的時候?」白綺繡淌著淚,道出的話語卻字字如冰似霜。
赫連瑤華怔然,他緩慢抬頭,腦袋一片空白,他在白綺繡眼中看到她說那番話語的篤定。
「解脫?」他艱澀重複這兩字。
她將她的死亡視為……解脫?
她將她的離世視為遠遠逃離他的……解脫?
他不明白,他與綺繡是教人稱羨的神仙眷侶,他們兩人自成親那日起,不曾爭執拌嘴過,他也沒有招惹鶯鶯燕燕花花草草來教她傷心垂淚,他們夫妻倆相敬如賓,她是他唯一深愛的女人,她是他心上最柔軟的一部分,兩人鶼鰈情深的種種情景依舊歷歷在目,何以她死而復生,竟道出教他震撼無比的狠絕字句?
她恨他嗎?
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恨著他嗎?
「你就讓我歸於黃土,不是很好嗎?我可以帶走所有所有的恩怨,而你,仍能無知地緬懷我們那段虛偽的甜蜜婚姻,回憶『白綺繡』對你的情意……這樣不是很好嗎?」白綺繡近乎自言自語低喃,嗓音縹遠渺茫。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我與妳哪來恩怨?!我們的姻緣又豈會虛偽?!」赫連瑤華如坐針氈地倏然起身。
「我真羨慕你,什麼事都不知道……也正因為如此,你才會用盡辦法想救回我。若我告訴你,前塵往事,全是假的,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一直深深恨著你,我不是你所以為的『白綺繡』,我不曾被你的情意所感動,我冷眼看著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假裝自己耽溺於你的寵愛之中,讓你放鬆戒心,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尋找時機殺你,這樣,你還會為我的甦醒而感到喜悅嗎?!」她身子搖晃一下,過長的句子,耗去泰半力量。她說得既慢又輕,一字一字,清晰可聞。
言語的銳利,不在於用盡多少力道嘶吼咆哮,而是語意之中,道出了多少毀滅一個人的希望、自尊,以及向來認定的事實。
她用他愛極的嫩嗓,殘忍地告訴他,她對他的愛,假的。
那些噓寒問暖、那些關懷備至、那些輕聲細語,都是假的。
「……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妳病得太久,弄混了現實與虛無。妳怎可能帶著恨意留在我身邊?綺繡,妳只是暫時忘掉我們相愛,忘掉妳有多愛我。」赫連瑤華穩住唇畔僵硬的笑弧,耐住性子安撫她,更在說服自己,五年不是一個眨眼即至的短短時日,她歷經五年空白沉眠,難免意識混沌,興許她在那千餘個日子裡,作了漫長的夢境,在夢裡,他與她發生過嫌隙,導致她醒來之後,以為她依然身處夢中,連帶將夢裡夢外的他混為一談。「妳會慢慢想起來,想起來我們倆夫妻的感情,我會一直陪著妳。妳餓了吧?我讓人替妳煮食些清淡粥水,先墊墊胃,還得請大夫來為妳診脈,萬一留下病根就不好了。」
白綺繡靜默凝望「她的夫君」,他為她挪好軟枕,要扶她先躺下休息,她並沒有掙扎抵抗,任由他輕托著肩,躺平榻上,為她攏梳如瀑長髮。
她確實仍倦著,這具甫甦的身體,沒有足夠體力支持她繼續消耗,每抬動一次四肢,都有股它不屬於她的感覺。
她方才幾乎要被他所說服,以為自己對他的恨是不存在,只是自己胡思亂想而編織出來的惡夢,彼此深愛才是真實,但,她清楚,她醒來了,從教她痛苦掙扎的處境中,醒過來了……
赫連瑤華待她的嬌寵憐惜,是她最難忍的折磨。
為何讓她回來?
為何還要讓她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