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顏皇后~煙鎖御宮四之三
須臾,她抬頭看著他,他亦瞧著她,他的眸光出神卻又入神,流動溢彩,直叫人要一頭栽進去。也不知這樣對視多久,他俯首向她靠近,唇齒間溫熱的氣息越來越近,欲一親芳澤。突然,他停下,眸光凝在她瘦削的肩頭上,那裡的長髮有幾綹被齊生生斬斷,空落落地懸著,極不協調。
風離御伸出一指將那短髮密密纏繞,眸中閃過一絲痛惜,又閃過一絲異色,喟嘆道:「真是可惜,也不知要多久才能長回原來那樣。風離澈也真是的。」
聞言,煙落顯然一怔,雙肩在他掌中一抖。
察覺到自己失言,風離御即刻住了口。
風離澈的事,便是他們之間的禁忌,誰都不能去輕易提起。風離御的話無疑是在平靜的湖面之上投入一枚石子,彼此心間都泛起陣陣漣漪。
煙落蹙眉,只覺得手心裡涼涼的,她瞧著桌上剩下的糕點,輕吁道:「我已經吃飽了。同樣是有身孕,沒有胃口,只怕妹妹也是一樣的。不如你差人做上一份,再過去瞧瞧她。」她心中頗覺微苦,可是這話不得不說,終於也一字一字吐了出來。
風離御目光如炬,攬著她肩的雙手陡然握成拳,冷然道:「我不會去。」
「你不想負責?」煙落挑眉,質疑道。
風離御抿緊薄唇,眉心微微一跳,半晌才道:「不是。」
「那皇上何時給妹妹正名分?」煙落追問道。
他神情已是不耐,只草草道:「明日宣旨,循例晉昭儀。」
「昭儀?」煙落一愣,口中重複道,「只是昭儀?」
「是!她本是親王從二品庶妃,循例晉從二品昭儀,有何不妥?」風離御敷衍著,眉間隱隱露出不悅。
「可妹妹畢竟有了身孕,難道不應該晉封為妃嗎?」煙落吶吶地說著。品級雖同,稱呼卻大不同。原本宮女還得稱映月一聲「月妃娘娘」,如今反倒成了「昭儀娘娘」。明著是平級,暗裡卻降了,這不是讓映月日後受宮女恥笑嗎?
風離御似真的生氣了,目光逼視著煙落,冷道:「妳真這樣想?」
煙落唇邊有些僵硬,瞧著他,沉默不語。心中早已問過自己千遍萬遍,她真的這樣想嗎?心底有酸楚一絲一絲鑽出來,其實她狹小的心根本容不下這麼多酸楚,只能任由它流遍全身,浸透她全身每一處。可是,她又能怎麼辦呢?良久,她慢慢地一字一字道:「皇上是明君,雨露均沾,才能綿延皇家子嗣……」
語未畢,已被他暴喝打斷:「樓煙落!」
風離御陡然站起身,捉住她的雙手,大力捏緊,似要將她摁進骨子裡去。
煙落愕然。有多久,他不曾連名帶姓喊過她。記憶中,彷彿是很久以前,他怒極之時,才會喊她的全名。
四眸相望,他的眼底佈滿蛛網般駭人的血絲,她的眼底則是一片漆黑。
僵持,瀰漫每一處角落;窒息,逼迫得他們無處可避,漸漸無法呼吸。
他們紋絲不動,只這樣望著,時間彷彿停滯了很久。
直至有叩門聲打斷他們的冷戰,是紅菱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風離御神色不耐,吼道:「什麼事?」
外邊的人似聲音一僵,愣了愣才道:「皇上,娘娘,秋太妃自避暑行宮回來,現在殿外候著呢。」
風離御盡力舒展著長眉,緩過神來,擺擺手道:「宣!」
話音剛落,珠翠撩起之聲淅瀝響起,殿門尚未全開,已有熟悉的興奮的聲音傳來:「皇上!煙落!」
琴書笑容盈盈,如一陣清風由遠及近飄來。先皇駕崩,煙落又被廢黜妃位,琴書循例晉了太妃,後宮事宜自然落在了琴書頭上。琴書協助操辦皇陵入殮等善後事宜,忙了好一陣子,在避暑行宮多逗留了幾日,今日才得空趕回。
一見煙落,琴書便將目光落在煙落小腹上,「噗哧」一笑,道:「行啊妳,早就有了我們秋家的骨肉。什麼時候的事,神神祕祕的,竟連我也瞞著。」
煙落微微一笑:「還不是怕妳瞎操心,沒敢告訴妳。」
琴書親暱地上前牽住煙落的手,一同在軟榻上坐下,絮絮叨叨道:「煙落,妳怎能一直站著,這可不好。站久了,日後肚子大了,腰痠可就撐不住了。」
煙落眉目含笑,輕輕頷首。
琴書朝煙落擠弄了下杏眼,一臉促狹,刻意壓低聲音:「我瞧著肚子還沒怎麼顯露山水,不像是在掖庭有的嘛。皇上真有本事,眾目睽睽下還能與妳私會。妳這壞妮子,瞞得我這樣好。」
煙落雙頰酡紅,明眸中含著羞怯,低首絞動著衣襬,默不作聲。
「好啦,總算是雨過天晴。今日好消息真多,我一回來就聽說妳和月妃都懷孕了。真好,秋家後繼有人了。」琴書懶懶地朝後一靠,伸展了下雙臂,難掩面上興奮。
聞言,煙落與風離御臉色皆是一沉。
琴書猶未察覺,只一個勁地高興,兀自道:「古有娥皇女英佳話,想不到皇上亦是有福之人。一雙姊妹花,又同時有了孩子,日後兄弟一同長大,情分不比旁人。好,真是好。」
煙落轉眸,瞥了風離御一眼,燭火映得他的臉明明暗暗,他手中正握著青玉茶杯,似是握得不穩,茶水微微灑出一些,落在他纏滿紗布的指間。似是被燙到,他手一縮回,已將那茶杯撩在案几上。
煙落偏過頭,望向猶自興奮的琴書。她心底一哂,微微苦澀,只要是秋家的骨肉,琴書自然歡喜,琴書怎會懂得她與風離御之間,正漸漸走入死結。
琴書還在不停地說著:「我呀,本來可以享清福,現在是不能了。妳與映月都有了身孕,我可得好好照顧妳們。嗯,等下我再去瞧瞧映月……」
風離御似再聽不下去,他突然立起身,打斷琴書的話,道:「宛琴,煙兒大病初癒,她需要早點歇息,妳不如等她精神好了再敘舊長聊。」
琴書用力拍一拍額頭,瞧一眼燃過半的紅燭,「啊呀」一聲道:「瞧我,聽說這天大的喜訊,也顧不上時辰晚了,就趕著來找煙落。耽誤你們休息了,該罰,該罰!」說罷,琴書笑吟吟起身,神清氣爽地離開。
殿中恢復死寂。
須臾,煙落放下帳幔,和衣上床,逕自蓋上薄被。
雖是夏夜,今晚卻不熱,徐徐涼風送來殿外清涼的花香,溢滿一室。有窸窣的聲音響起,她的身邊深深凹陷下去,是他在她身邊躺下。伸出一臂,風離御自身後環擁著她,他沒有說話,只靜靜摟著她。
煙落亦沒有開口。他身上有淡淡的龍涎香味,聞著似有安神的奇效。她十分困倦,倚著他沉沉睡去。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煙落均勻的呼吸聲響起,皇宮深處偶爾有更漏聲傳來,卻顯得更靜。一燈如豆,映照著身側人兒恬靜安然的睡顏,美眸閉合,睫毛輕輕顫動。
風離御細瞧著煙落,陷入凝思。纏繞著紗布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反覆摩挲著。他默然良久,終吹滅燭火。一室黑暗,窗外新月如鉤,雖瀉入淺淡的柔光,卻再不能瞧清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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