掮客
被那香氣誘得滿腹飢蟲的嚴彥微微動了動,造成了花叢間的枝椏一陣輕響,女孩驀地循音看過來,一眼,即瞧見了躲在其中的他。
她先是被他嚇了一大跳,但在走上前來撥開枝葉大致看清他的模樣後,她沒有叫嚷,也沒喚人來,她只是揚起一手作勢要他躲回原處等等,接著她便在他不解的目光下,溜進廚房裏拿了一個大碗,裝盛了滿滿的飯菜後,又裝了一壺的水,這才偷偷摸摸的溜進院子裏來朝他招招手。
嚴彥卻動也不動,等不及的她見他遲遲都沒個動靜,她索性將手上的東西都拿去了院外的柴房裏,再奔回院子來吃力地拉起他,扯著足下似重有萬斤的他一塊躲至柴房裏。
將柴房門扉掩上後,她伸手拉他坐下,奉上碗筷給他,便靜靜的坐在他身旁看他狼吞虎嚥。
近一個月沒有正經吃過東西的嚴彥,麻木地嚼著口中的飯菜,什麼滋味也嚐不出來。
隨著熱呼呼的食物下腹,在他空曠的腦海裏,片段片段的過往也一一浮上,他顫抖的雙手幾乎捧不住大碗,因他想起了這陣子來所發生的一切,亦想起娘親和弟弟的死,爾後,顆顆再也鎖不住的淚水滴落進他的飯菜裏,他縮著身子,邊吃邊將那些淚水都順著筷子嚥回他的腹裏去……
淚眼矇矓中,他只記得,那個坐在他身邊的女孩,一手拿著繡帕,安安靜靜地替他擦去滿面的淚痕,一手,則在他背後輕輕拍撫著他,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他的身上。
※※※
自那日之後,嚴彥就在那兒住了下來。
收留他的女孩名叫雲儂,她爹則是這鎮上有名的鏢局之主雲天,經她告知他的來歷與經歷過何事之後,那時雲天在看向他的眼神中,明顯地帶著濃濃的不捨,而後便二話不說地收留了他。
棲身在鏢局裏的嚴彥,在身子好些後便接受了雲儂的提議,在鏢局裏打起零工,有時工作做完了雲天見他在後院閒著,也會帶他到堂前與那些鏢師一塊練練拳腳。過了數月,雲天發現他的功夫基礎並不紮實,索性將他從頭教起,順道再教了他幾套拳法,一副儼然將他視為關門弟子的模樣。
鏢局中的日子,雖然挺忙的,但也不是沒有收穫。
嚴彥偶爾在雲天接到鏢後,也會跟著雲天一塊上路,親自體驗護鏢的過程。跟隨著雲天走了幾趟鏢下來後,嚴彥發現,雲天他不但是鏢局之主,他在暗地裏還是個走江湖的掮客,平日裏除了護鏢之外,也私底下做些仲介起那些殺手一些殺人買賣。
後來,嚴彥陸陸續續聽到了關於他師門的事,聽說那位寧公子,一直都安然無恙地在慕城山上待著,年前還晉升成了內院弟子,看樣子,掌門師父還真是有心要扶植這位贊助慕城派的大金主之子……
年紀比他小兩歲的雲儂,全然不知生性沉默的嚴彥究竟在想些什麼,身為掌上明珠的她,每日每日,就是開心地對他笑著,一心只希望他能早點走出曾經歷過的陰霾。
她時常在他得空時圍繞在他的身邊,不是對他說說笑話,就是又偷渡廚房大嬸煲的湯給他喝。
她老是叫他木頭,說是因為他這人看上去木木呆呆的,加上又格外不喜歡說話。嚴彥由著她,任她喜歡喚他什麼就喚他什麼,他都不在意,他只希望這個善心的小姑娘能每日都這麼開心就好。
十三歲那年的深秋,嚴彥考慮了許久,獨自找上了雲天,告知雲天他想從事殺手這一行的生意,央請人脈廣闊又身為掮客的雲天能為他介紹門生意。然而雲天聽完了他的話便緊蹙著眉心,毫不考慮地拒絕了他,並要他從此打消這個念頭。
可嚴彥並沒有因此而放棄,過陣子後,他改而找上了自小就跟著雲天四處隨鏢行走的雲儂,求她給他介紹門生意。
那時的雲儂,年紀尚小,又不知其中的利害關係,長久以來她對待嚴彥的態度便是一味地縱容,舉凡能滿足他的,她都不吝於去實現他的願望,因此當他這麼開口要求時,不知輕重的她也沒多加細想,便擅自自她爹所承接到的生意中,找了一筆看似最簡單也沒什麼難度的小買賣。
可她事前並沒有預估到,事後嚴彥必須得付出什麼代價。
那筆買賣,成功是成功了,但是返家歸來的嚴彥,腹上被人捅了深深的一刀,不知對方早已聘雇了數名保鏢的他,就這麼拖著血流不止的身子倒在她家後院。
半昏半醒中,嚴彥因胸前的一片濕意而張開了眼,就見向來總是笑得如雨後初晴般的雲儂,跪趴在他床畔直掉著淚。
「別哭……」他對眼淚很沒轍的。
早就被雲天痛斥過一頓的雲儂,泛著淚,自責地瞧著他那張面無血色的臉龐。
「你不可以死……」
「好,我不死。」嚴彥費力地伸出手揉揉她的髮。
由得他說不死就不死嗎?
傷得這麼重,拖了這麼久,請來的大夫們個個都說沒把握了,雲儂恐慌地看向他的傷處,愈想愈是對自己的自作主張感到後悔,如她爹所說的,她這一竅不通的門外漢,根本就什麼都不懂,她怎可以事先什麼消息都沒有打聽清楚,就擅自作主替嚴彥介紹了買賣?嚴彥今日會如此,全都是她親手造成的。
她不禁感到懊悔萬分,她怎麼把他害成了這個樣子?他又不是什麼武林高手,充其量,也不過只是個練過一兩年功夫的半調子而已,她爹罵得沒錯,莽莽撞撞地就為他接了那買賣,簡直與推他入虎口要他去死無異。
在雲儂的淚水都濡濕了他的衣襟時,嚴彥嘆息地撫過她紅腫的眼簾,輕輕拭去她眼角猶懸著的淚。
「別哭,這事本就是我的錯,我什麼都答應妳,所以不要哭了……」早知她會成了個淚人兒,他說什麼都不該不加考慮就央求她這事了。
幾個月後,當嚴彥的傷況好轉時,雲儂拿了本祕笈來到了他的面前。
「這是?」嚴彥不解地看著放在他手中,那本泛黃破舊的書籍。
「日後要給你練的。」
他揚起眉峰,「哪來的劍譜?」
「我向我爹買的。」整整纏了雲天十來日後,雲天總算是敗在她的纏功下,收下了她存了多年的私房錢,從箱底挖出了這麼一本聽說是某位已仙逝的用劍高手所著的奇書。
「為何要買?」好端端的,她沒事拿這來給他做什麼?
「……我不能害了你。」她頓了頓,微微垂下了頭,兩手直揪著自己的衣袖。
嚴彥迎上她自責的目光,「小儂,妳從沒害過我。」他沒想到她一直都把那事放在心上,且深深地認為是她的考慮不周詳才害得他如此的。
她卻向他搖首,怎麼也走不出因她的無知而害他差點枉送性命的這道坎。
「聽我的,把它練好來,好不好?」只要他能練好這一套劍法,讓他的身手更上一層樓,那麼往後,也就可以替他避開許多危險了。
瞧著她那副一心一意只為他著想的模樣,嚴彥的心頭登時覺得暖洋洋的,他小心地握住她白嫩綿軟的小手,感覺像是在心上擱放了件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好。」
雲儂不忘向他囑咐,「從今日起,你要多吃點,你的身子要快點好起來。」
「好。」
「只要你功夫大成了,往後就不會再有任何人能欺負你或是傷害你了。」她打聽過了,她爹那一箱藏在床底下的武書,全都是她爹二十多年來天南地北四處走鏢時,特意尋來的上品。
「好。」
「無論你要做什麼事,你都要平平安安的。」
「好。」
她不安地看著他,「……以後,別殺人了好不好?」
嚴彥卻不再像方才一樣,什麼都順著她應著她,沉默驀然降臨在他倆周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