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
以他的年齡,當小弟好像有點太老了。以前天天幫她送麵的小智大約二十出頭,而這位新來的應該有三十歲,屬於男人正黃金的年齡。
他的外貌也挺黃金的──修剪得宜的髮型,雕像般立體英俊的五官,修長的身材,昂貴的鐵灰色西裝褲和白色高級襯衫,脖子上甚至還纏著一條拉鬆的領帶,身上只差沒有掛個牌子把那身家當的價錢都標出來。
如果不說的話,茜希會以為他是什麼律師、會計師之類的,而不是個義大利麵店的外送小弟。
嗶剝!地下室傳來一個聲響。
她的注意力立刻拉回去,對人類薄弱的好奇心完全消失。
「好,謝謝!」她一把搶過麵,轉身匆匆想跑下去看看是什麼東西發出那個異響。
一隻強壯的手拉住她。
因為太不習慣有人阻撓她的行動,有一刻她甚至沒意會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茜希看著自己被扣住的手腕,腕上是一隻古銅色的手,指甲修剪整齊,那種白領精英、坐慣辦公室的人的手。
她抬起頭,對上「送麵小弟」溫和堅定的微笑。
「一百七十元。」還是那樣好聽的低沉嗓音。
「啊!錢,錢錢錢。」她趕快摸摸口袋。
嗶剝嗶剝!不知道為什麼,地下室一直有聲音,她越來越擔心。是自己忘了調整電窯的溫度了嗎?
「錢在樓上,忘了帶下來!」她焦急地道。「先欠著,我下次去店裡付清。」
轉頭又要往下衝。
唔!再度被拉住。
茜希極度緩慢的回過頭。這次,怒火已在她眼中跳動。
「一百七十元。」那個男人依然那麼溫和有禮貌,依然那麼堅持。
不只堅持而已,他一手繼續扣住她,另一手從長褲口袋抽出一張紙,抖了一下展開來,開始機械性地唸:
「四月十七日,一百七十元;十八日,一百七十元。接下來五天都一百七十元,十九日開始十天是一百六,五月週年慶,我們店裡打折,所以是一百元……這幾個月的錢加起來,方小姐,妳總共欠我們九千七百元,恐怕妳得先把前帳付清。」
那雙滿含著怒氣的眼瞇了一瞇,原仰並不害怕,反而覺得她的反應挺有趣。
大部分欠錢的人被討債,若不是耍賴就是心虛,沒有像她氣焰這麼盛的。
一開始他主動提議要替堂弟的餐館收回呆帳,還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但不久之後他就反悔了。
他哪來時間?
事實上,以他花在追債的這段時間,他已經可以賺進比討回來的帳更多的錢。
一切都是他該死的投資,而他一開始甚至是不情願的。
但無論如何,他投資了,於是這間義大利餐館就成了他的責任。而,身為一個成功的生意人,原仰很難接受他名下有不賺錢的資產。
他早知道不能信任原野,他堂弟的率性和自己旗下的藝術家有得比。
錢不重要,創作比較重要──最好錢真的不重要!
原仰完全不意外店裡沒有會計,他瞄了一眼亂七八糟的帳冊,馬上就發現了問題所在──「田野義式廚房」不但讓客人賒欠,而且從來沒有人去討過帳。結局就是,他們的生意蒸蒸日上,但他們的營收入不敷出。
「你得把帳收回來,不然這間店的收入無法和成本打平。」他耐心地對堂弟解釋。
「好,你去。」田野義式廚房的主廚兼店東把帳冊往他頭上一丟,就認為問題解決了。
原仰除了很擅長賺錢之外,也很擅長解決問題──除非他休假十天回台,閒著無聊決定自己出面討。
今天是第七天,這是今天的最後一筆。認清了自己無聊的行為之後,他決定明天起委託專門的帳務人員來解決這個問題。
不過他得先搞定眼前的小辣椒。
不,應該說,是一個超迷你的小暴君。
被他抓住的這個女人突然往他臉前一貼,他們的鼻尖相距不到五公分。一個混合著體熱、薄汗和香皂的氣息往他的鼻端鑽了進去,他的鼻翼不自覺的翕張,深吸一口她的氣息。
很好聞,他發現。
不是那種香水脂粉調出來的體香,而是一種天然的,經過勞動後的女性氣息。
他甚至花了點時間欣賞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一開始那頭亂七八糟的頭髮,和披散下來的劉海蓋住了她的大半張臉,讓他花了點時間才看清亂髮下的雙眼。
然後他就定住了。
那是一雙充滿生命力的迷人眼神,精光四射,熱力充沛,黑白分明,光看這雙強烈的眼神,很難讓人相信它的主人竟然只有這麼嬌小的身體。
此刻,那雙眼睛凝聚著濃濃的怒氣,射出火刀將他千刀萬剮。
「你有沒有聽到那個嗶嗶剝剝的聲音?」小辣椒暴怒地跳腳。「告訴你,那是我的爐子發出來的聲音。如果你害我的作品全部燒壞的話,當心我殺你全家!」
怒吼完,一個東西塞回他的手中,小暴君往後一跳,咚咚咚咚咚,快速消失在樓梯底下。
「……」原仰看著手上的東西。
他送來的麵。
「呵。」有趣的小東西。
他四下看了一眼,門旁邊有一個破舊的櫃檯,於是他把麵往櫃檯一放,好好打量一下這間工作室。
「陶璃工坊」,帳簿上是如此登記這間工作室的名稱的。
陶璃。逃離。有意思。
原仰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將近四十坪的空間其實相當寬敞,裡面幾乎沒有任何家具,讓它看起來更加空盪。
他猜想這間工作室以前應該曾經是店面,因為它面對外面的那一面全都是玻璃牆,破舊的塑膠地板上有許多痕跡和油漬,是當年桌椅拖拉時留下來的,所以極有可能這裡曾經是老餐館。這也解釋了門口他放麵的那個櫃檯,以前應該就是收銀台。
不過現在除了那個櫃檯以外,整間屋子只有左手邊的牆上釘了整面的架子,角落擺了一張辦公桌和椅子,其他部分都是空的。
只有架子的這一側開了燈,因此房子有一半陷在黑暗裡。
他聽著地下室透上來的聲響,慢慢走到那一整面的架子前。
「啊。」他開始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這面架子擺了十來只陶藝和琉璃作品。有三十公分高的陶塑,也有大尺寸的琉璃圓盤,還有一些髮簪類的小飾品。
他對那些商業化的小東西不感興趣,直接捧起一個直徑三十公分的不規則球體。
一陣雞皮疙瘩竄過他的背心──這是原仰每次發掘一位新天分時必有的反應。
這個球體是蛋形的,由陶與琉璃兩種材質接合而成。頓圓的那一端是陶,尖圓的那端是琉璃;陶作是原色,琉璃那端是深淺不一的藍綠,如水一般流轉。
有趣的是,球體兩端各有一隻深深陷進去的手,在中央陶土與琉璃交會的地方相觸。透明的琉璃之手彷彿想將陶土之手拉出水面,又像要被它拖入海底,一起滅頂。
這個作品既奇詭又有趣,讓人背心發悚,卻又感受到其中強烈的衝擊與生命力,原仰突然極度想認識創造出它的主人!
他把蛋形球體放回去,一一瀏覽架上的物品,有許多件作品讓他背心的疙瘩越來越密,而它們竟然就這樣被隨意的放置著,實在是太暴殄天物。
「啊──*#$*#$*#$@──」從地下室傳來一串色彩繽紛的咒罵。
看來樓下的情況不怎麼樂觀!
原仰輕嘆一聲,知道今晚不是談話的好時機。
「環山街一百二十號。方茜希,『陶璃工坊』。」他拿出手機,錄下簡易的備忘。
錄完後,再看一眼陰暗的工作室,他滿意地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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