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凝云(二)
正是滿座嘆流鶯之才時,溥暢不知什麼時候亦被吸引了過來,聽得興起,忽然拍手笑道:「果然是婉儀姊姊呢,貌如天仙不說,這詩也是仙氣渙然。我也起了勁,眾位姊姊們亦想聽聽嗎?」
登高.地上星
上自玉堂下凡蒼,迷舞縵迴地為廊。
或倚西窗戲飛螢,或臨碧水影成雙。
日月無私銀千里,天地有情酹浮霜。
待得人間滿燈火,織女憑川見牛郎。
溥暢的詩句較之前兩人,更多了些想像與幻夢,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玲瓏叮咚。凝云嘖嘖生嘆,想若熙與流鶯兩位大家閨秀,仍是傲的傲,嬌的嬌,俱少了這股自然天成的氣質,被溥暢比了下去。由剛才的話,溥暢是拿流鶯去比織女了,然織女與牛郎一水之間,欲見而不能,終究不得美滿,此應是溥暢無心之錯。
一旁乾坐許久的皇后饒是沉不住氣,見這新人爭豔,又是無可奈何,只得逼向一直不語的納蘭婉依道:「『春夏秋冬』四姬在後宮一向並舉,如今芳嬪、晴常在與瑤婉儀均賦了,明小媛亦不該例外吧。」
凝云心道,納蘭婉依向來是無話的人,來參與宴席已是被迫,何嘗會賦詩?眾人皆心知肚明是皇后刁難新人,然亦不敢出聲,只靜觀其應對之法。
婉依這才離開了窗邊,微微行禮,低聲道:「臣妾無才,不敢獻醜。」
皇后滿意了,仍道:「妹妹何必掃興?能被選入後宮的女子,哪一個是無才的?說是無才,豈不是在說皇上與本宮走了眼嗎?」
龍胤不滿地看向皇后。大喜的日子,她偏要弄出些個不睦來。
佳貴嬪在一邊察言觀色,眼珠一轉,立刻笑道:「納蘭妹妹向來矜持,有些個羞怯,娘娘就當送臣妾個人情,放妹妹一馬吧。只是──」眼波流轉,又一計上心頭,「娘娘說到『春夏秋冬』之典故,臣妾倒想了起來,當初這『春夏秋冬』、『芳晴明瑤』正是昭容姊姊的才作。要說閨才敏銳,又有誰人比得過昭容姊姊呢?照臣妾瞧,最該一賦『登高』的,正是姊姊呢!」說罷,掩口笑了起來。
眼見眾人的目光忽然轉至自己身上,凝云有些錯愕。
一賦「登高」。
陳年的記憶忽然如潮水湧起,將她淹沒。她忽而記起了什麼。
一賦「登高」。
她看向龍胤。
我是賦過的,你還記得嗎?
御書房中,兩人濃情蜜意時她所賦的「登高.明日」仍歷歷在目,聲聲在耳。
登高.明日
舉首望斷桃源中,輕騎絕塵山幾重。
平原風起折花散,遠空歌鳴繞雲濃。
執手回望即江山,一心相依任蒼穹。
雷雨欲來何需畏,天降隆響祭長虹。
龍胤洪亮的聲音仍在她耳邊。「『輕騎絕塵』,云兒是想做俠客不成?」
那時她就想說的,「執手回望」,「一心相依」,有你在,便什麼都不怕,哪怕是雷雨,也不過是虹生的隆響,只會讓我更勇敢。
而如今……
她的目光掃過佳貴嬪春風得意的巧笑倩兮,倚在龍胤身邊的脈脈柔情。
從前你就不懂,現在仍不懂。
她站起身來,一語不發離開了歡歌笑語的置怡閣。背後,是她想要執手、相依的人愕然又慍怒的眼神。
※※※
盛夏已濃。
午後,上林苑。
風輕拂,柳輕搖,花呢喃,鳥呢喃,綠樹蔭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正是臨風把杯,回波悠揚的時節。凝云身著一件靛藍文繡紗面夏袍,配上藍寶石蜻蜓頭花和金鑲碧玉臂環,瞧上去清爽脫俗。她面前一本半打開的書箋,用心地讀著。秋涵站在她身邊,輕輕地搖著扇子,不敢用太大的力,不願擾了她。
凝云甚喜讀書,若遇上一本好書,一首好詩,便會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真到了這個時候,即便是皇帝有事,知禮如她,也不為所動。
秋涵並不懂甚詩文,因此不大明白為什麼書本對凝云有這麼大的吸引力,但她知道,置怡閣那一齣,直到現在,她還與皇帝有著氣,再加上近來皇帝去長寧宮的次數多了,她心中仍是彆扭著的。
桃蔓遠遠地奔了過來,看到秋涵忙使了個眼色。
秋涵瞧了凝云一眼,見她並未察覺,便無聲地走開了。
桃蔓急急地拉過秋涵,為難道:「皇上來毓琛宮了。自打那次後,好容易來了一次。我回說主子在瞧書,不教打擾,他便不高興了。」言罷,見秋涵也為難,她皺眉道:「打擾了主子不高興,不打擾皇上又不高興。這兩位可有一個是好對付的嗎?」
秋涵瞥她一眼,知她平素也是謹慎之人,如今說出這般不敬的話來必有緣故。思忖一番,秋涵打量著,是皇帝真不高興了。她們二人受些子怨氣倒不打緊,可若皇帝認真惱了她們這位好主子,難保不出事端。
想了想,秋涵道:「妳且回去,與皇上說主子就來。」
桃蔓半信半疑地走了,臨走時還望了凝云一眼。
秋涵又無聲地走回凝云身邊,重搖起蒲扇,輕聲道:「上林苑風燥,主子不如回宮歇息會兒。」
凝云頭也不抬道:「本宮喜歡這青翠的景象。宮裡還不是些『金貴』的勞什子,瞧著就不舒坦。」
秋涵笑道:「皇上見天兒的賞賜,別個求還求不來呢,主子卻嫌煩。」
「哪裡敢嫌煩?也不是說那些不好,只是金銀珠寶都是身外之物,唯有那待人的真性情才最是珍貴。」
「皇上可不就是真心待主子嗎!」
「聽聽!」凝云冷笑道,「真心待我,又如何有那許多後宮?真心待我就只瞧我一個,再不找旁人。」說到這裡,她的神色黯淡了,「身為人君,心是給了全天下,豈能有真感情的?」說罷低頭不語了一忽,嗔道:「妳這丫頭,不是說了不能打擾本宮讀書嗎?」
秋涵見她並不真心怪罪,也不害怕,笑道:「主子若無其他心事,一心瞧書,奴婢可能打擾得了嗎?」
凝云臉上顯出一絲尷尬,掩飾地合上了書本,很快便像明白了什麼似的,笑問道:「本宮有心事暫且不說。妳也必是有事。」
「請主子現在回宮,皇上正找主子呢。」
「是他……」凝云的微笑慢慢斂作了冷笑,「找我嗎?哼……好啊,妳就去替本宮告訴他,朝來臨鏡臺,妝罷暫裴回。千金始一笑,一召詎能來。」
「主子……」秋涵為難道。
「去便是了。」凝云瞧她一眼。
兩人正僵持,忽聽旁邊樹叢中後「啪啪」兩聲,轉眼間龍胤便走了出來,手中還鼓著掌,面上滲著幾許冷笑和嘲弄。秋涵見狀不妙,轉轉眼珠,笑吟吟地跑過去向龍胤請了個安,說了幾句什麼。
凝云站起身來,恭敬地行了禮,絕美的臉上卻是冷冰冰的。
龍胤聽了秋涵的話,冷哼道:「朕一句話就想屈了昭容的大駕,惹昭容不悅了。還道本怪不得昭容埋怨朕,不曾效仿古人千金買美人一笑。原來昭容只是在唸《全唐詩》中太宗徐賢妃的詩句,真是巧合得緊!」
「皇上言重了。臣妾蒲柳之質,又無福氣能得一子半嗣。皇上的『千金』,留著便可,不需施捨臣妾。」
不,不,她只是不願看到小人得志罷了,至於這個英俊皇帝寵幸誰,關她什麼事。
她忽然覺得自己荒唐,轉而越發惱龍胤了。
「昭容真真有容人之量,置怡閣的御宴也可轉身就走,到底是朕的純兒招惹了妳,還是纖玉招惹了妳?」
凝云聽「纖玉」二字親熱非常,竟更加動了一股無名的酸火,刷的抽身站起。她小腿一陣疼痛,這才想起,自己適才彎腰屈膝那許久,他竟連「免禮」也不道。
「臣妾只道自己是個帶刺的,只會招惹別人才是。貴嬪平素溫柔知禮,沒做過半點錯事,不會屈了皇上的恩寵。皇上記起了臣妾,可憐了臣妾,同情了臣妾都可不必。臣妾以書為友,日子安樂不說,世上也只有這些白紙黑字的物件不會喜了新,厭了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