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捨得說再見~非妳莫屬之四
她必須承認,她真的不是慕容家女人的對手。假如和她們相處得再久一點,說不定她真的會不知不覺把自己賣給她們處理。
孫悅滿腹感慨,自己一人呆在屋子裡悶得發慌,索性帶上一包點心,跑出門散步,看到慕容優仍坐在屋頂上,身影孤孤單單地惹人心憐。
她不假思索地順著書房窗口外的樹木往上爬,小心翼翼地踩著枝節,以不甚雅觀的姿勢爬到屋頂。
她一來,就像帶來暖流的和風,令慕容優感到周圍在瞬間變得柔和,但他不露聲色,連去看她一眼也沒有。
「你還在餵蚊子嗎?」見他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她謹慎地坐到他旁邊。
晚風涼爽,她抬頭一望,漫天星子盡入眼簾,美不勝收。孫悅喟嘆一聲,怪不得慕容優一直坐在這,原來從上方望去,夜色是那麼美麗。
他仍不理睬她,但坐在他身邊,感受著從他身上瀰漫而來的暖暖體溫,陪他一起觀賞星空美景,孫悅感到很舒適愉快。
慕容優總是能給她一種安定的感覺,好像有了依靠那樣,因為他的存在,整個人輕易便能沉著冷靜下來。
看來,她對他……是動心了,動心到,明白他有數不勝數的缺陷,她還是喜歡和這個男人在一起的感覺。
她相信,假如她能留下來,將來真有可能與他結為夫妻,她會接收他的種種不好,讓兩人一起變好。
孫悅又發出嘆息,這次,慕容優聽得出她內心的惋惜,他分心地看著她。
「你母親剛才找我談話了。」孫悅打開包袱,取出盤子,倒出點心,把東西放在兩人之間,好像在露營一樣愜意。「哪,分你一點。」.
她的態度那麼自然,好像與他關係良好,是親密的朋友,可以無話不談,慕容優想無視她都做不到。
每次看見孫悅,她都是吃得沒完沒了,臉上不見憂煩。這個女人,明明那麼煩惱,夜裡都睡不好,為什麼在人前總能裝出樂觀開朗的模樣?
他盯著她無憂無慮的容顏,心裡的陰鬱似乎也慢慢地消散了。
孫悅自顧自地開口:「你娘說你爹沒事了,你應該高興才對,拖一天是一天,趁他還在世,多關心他,你還有機會報答生育之恩。」
「他只是沒死,並非沒事。」慕容優終於出聲。
孫悅煞有介事地盯著他,還以為他在生悶氣,不會搭理人了,沒想到這麼快就破功了。
他……很寂寞吧?沒有一個能暢所欲言的人陪在身邊,關心他,體諒他,給他意見,傾聽他的心聲,他也會感到空虛吧?
孫悅篤定,慕容優還是一個有七情六慾的人。
「傷心嗎?」她問。
誰也看不出慕容優正在為父親受到病痛折磨而憂傷,他那副悶悶不樂的死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因老爹沒死而拿不到遺產正在不爽呢!
可孫悅感覺得到,他心裡的憂傷,都是針對父親的痛苦。突然,她想起了慕容瑤說的話──慕容優是個很不擅長表達情感的人。
孫悅不自覺地伸出手拍拍他的肩,本想安慰他,卻發現自己吃得滿手髒髒的,這一拍把汙穢都擦到他肩上了。
她趕緊收回手,別開臉裝無辜。
慕容優及時轉頭,看了看肩膀的髒污,接著盯住孫悅。
「呃……你可以像剛才那樣不說話不表態,我不介意。」孫悅咧嘴笑。
「明天,把我的衣裳洗乾淨。」他喜歡看她古怪的表情。
「喂!你的衣裳有人負責洗的……」
「這件妳得負責。」和她抬槓,他一點也不覺得厭倦。
人世間有那麼多女人,他只看她順眼,慕容優一顆心糾結著,彷彿被一條名叫孫悅的繩子打上死結,所以他才不想搭理她,所以他很想驅逐她;但是,她一次次鍥而不捨地靠上來,百般糾纏,把他的心纏繞得無力再掙脫。
「修行之人何必這麼斤斤計較?」孫悅奚落道:「你那個什麼傳說中很高深的修為,到底是怎麼來的,不會是假的吧?」
慕容優眉微挑,手指一揮,從她面前掠過。
孫悅嚇了一跳,不知他做了什麼?
倏地,眼前的夜景星空陡然變化,四周從黑暗轉為白晝,樹林變成樓房,屋頂化為地板,身邊還在吹拂的晚風靜止了。
空氣中,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
「阿悅,今天不用去上班嗎?」
孫悅渾身一震,循聲望去,驚見年邁的外婆正站在身旁對她笑,健康的氣色沒有絲毫的病態。
栩栩如生!
她飛快地丟開手裡的點心,想撲向親人,然而,才一眨眼的工夫,眼前的一切又變回原狀了。
方才的景象如夢似幻,轉眼成空。夜空依然是夜空,她的身邊只有慕容優,周圍全是不同於她所在時代的建築環境。
「你……做了什麼?」孫悅驚醒,心跳紊亂,急著要慕容優給答案。「你剛才讓我回去了嗎?」
「不,只是讓妳看見妳想看到的。」以此來證明他的修為。
「那麼說,是假的了?」
「世間一切全是虛幻。」
孫悅手按著胸口,調整呼吸。「但是,你能讓我回去的,對不對?」
「我沒義務那麼做。」他低頭,目光觸及她充滿眷戀的眼眸,心跳也亂了,然而他知道,她的眷戀是針對她的世界、她的親人,並非為了他。
忽然間,慕容優感到失落……
「你說過會考慮。」孫悅緊張地提醒。
慕容優深思片刻,回覆道:「尚在考慮中。」
孫悅不甘心,咬了咬嘴唇,「如果你真有高深的修為,送我回去,醫治好你父親,不是皆大歡喜嗎?為什麼還要考慮?」
「那是違背天意的行為。」
「違背就違背,你不會死就好,留在人間跟自己的家人安安分分地活著,盡力讓大家都快樂,這比一個人關在深山裡,整天看書練功修行有意義!」她嘗試著用另一個角度勸說他。
「膚淺!」
孫悅不客氣地吐槽,「你以為修煉成仙,不死不滅就不膚淺了?若不是你出生在一個衣食無虞的家,連衣裳都不用自己動手洗,不愁沒飯吃,我看你哪裡來的閒情逸致去修行?」
慕容優不冷不熱地回道:「此乃天命所定。」
孫悅翻了翻白眼,「麻煩你不要找藉口,除了自己也多想想別人的處境,作為一個孩子,總得對自己的父母有交代,作為一個男人,怎麼都該對自己的家庭負責到底吧?而你呢?」
他一沒盡孝道,二不負擔家業,這麼沒有責任的男人,為什麼自己還會覺得喜歡呢?孫悅強烈鄙視自己!
「接任族長之位的人,不是非我不可,只是我一日未修成正果,他們就一日不死心,想勸我重返紅塵。」慕容優淡然回道:「這個家,不是真的需要我。」
「錯!」孫悅嚴厲地道:「你娘剛才還對我說,她很需要你。你憑什麼抹殺她的需求,就憑你一廂情願的想法?」
她正氣十足的態度,像在責怪慕容優的無情無義。
平時,為了求他幫助,她會萬般忍耐,盡量不與他起衝突,但她最討厭的就是不孝順的人。
無論如何,漠視父母存在和需求的孩子,她不能忍受,何況他的父母又沒有虐待他、虧欠他,他怎麼能如此無情?
慕容優見她義憤填膺,只想發笑,但他發現自己笑不出來。
他向來缺少激烈的情感,甚至感覺不到世間的情義。然而,在孫悅身邊,聽她說話,看她生動的表情,他像被觸動了,體內欠缺的情感一點一點地甦醒、茂盛,慢慢地強烈起來。
他說不出究竟,只知自己被她影響太深,深不見底,只要她在身邊,他就恢復不到過去。
「我會留下來的,妳可以告訴我母親,直到我父親康復之前,我都不會離開。」反正,他動手的時日也快到了,他會依照他的安排行事。
「為什麼你自己不去說?」居然要她這個外人轉告?
「因為妳比我在意。」
孫悅被他一句話堵得張口結舌,不斷地搖頭嘆氣。「你是不是還很得意啊?我一個外人都比你懂得孝敬父母,這有什麼值得你得意啊?」
慕容優淡淡地笑,不答腔,態度古怪得讓孫悅摸不清他的心思。
他不愛口舌之爭,也不習慣與別人談心,會和孫悅透露這麼多心事與看法,已經非常難得了,他不想再破例。
慕容優拿出她留給他的手錶,遞了出去。「這個,還妳。」
孫悅接了過來,遺憾地道:「可惜壞了,不然還有點用處。」
壞掉的錶,維持走動的只有秒鐘,又在幾秒鐘之內不斷地重複,永遠不會推進時間的進展,好像她這個不屬於這個時空的人,卡在了進退兩難的位置。
孫悅強忍憂愁,鬱鬱寡歡的氣息,卻仍從她身上散發而出。
慕容優移不開停滯在她身上的目光,其實她十分地吸引他……
儘管她行為不端,言語不善,但他一點也不厭惡,和她相處的每時每刻,他都覺得輕鬆自在,能夠隨意地敞開心胸,與她分享心事。
這種莫名其妙、難以解釋的感覺,讓他如鯁在喉又束手無策。
第一次,慕容優感覺到,自己真是紅鸞星動了。
以往,男歡女愛實在沒有長生不老更吸引他去追求;但現在,他覺得自己會把持不住,想要去接觸從未嘗試過的情愛滋味。
那會是怎樣的一種體驗?眼前的女人,除了令他情緒大亂之外,還能帶給他什麼新奇的感受呢?
夜深了,孫悅的憂鬱也加深,幸好屋頂上沒有擾人的蚊蟲,給她足夠沉靜的空間沉澱心事。
她拉過包袱當枕頭用,躺下身子,仰望星光燦爛的夜空。
一旁的慕容優閉上眼睛,靜心修煉,剛凝神,正欲進入無我之境,耳邊卻傳來孫悅清亮動聽的嗓音。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慕容優睜開眼,看她望月而歌,美麗的容顏在柔媚的月光下,比她的歌聲還要清麗動人,他無法平靜了。
一曲唱罷,孫悅不再強顏歡笑,臉上流溢出深切的思鄉之情。
慕容優見狀,心房最薄弱之處被攻陷似地,不由自主地想成全她的嚮往,即使那會壞了他的修行。「妳在故鄉,牽掛的只有親人?」
孫悅聽他發問,有些意外,一邊察顏觀色,一邊回道:「除了親人,還有許多值得留戀的事物,我放不下。」
「逆天而行,需要付出代價。」他又動搖了,他有預感,大概阻止不了自己為她付出代價。
孫悅彷彿看出他的動搖,激動地道:「我知道,如果有我能承擔或交換的東西,你儘管提出來,我會為你辦到!」
「妳辦不到,送你回去,得用我十年的修行來抵消。」
她確實沒有能力去彌補慕容優十年的損失,於是又愁眉苦臉起來。
慕容優又道:「這原本不算什麼,事實上,我修行已滿,卻因塵緣未了,不再有進展。即使給妳十年,再修十年,或是耗費更長久的歲月,都無關緊要。」
孫悅想了想,明白了慕容優的意思,只要他的塵緣一天不了卻,他就一天不能功德圓滿。
「你未了的塵緣……與我有關嗎?」她不好意思地問,有點難為情又有些悵然若失,一想到他了斷塵緣,便與人間無關,她就深感失落。
「本來是與妳無關的,但日後的情況,我推測不了。」慕容優淡然一笑。他的塵緣,恐怕比他想的還要多。
本來,他一直在等待「了斷塵緣」的機會,也認為只此一次即可解脫。不料,孫悅出現了,讓他發現,他的計畫出了偏差。
他等待已久的「時機」很快就要來臨,真的不能在此時此刻折損修為,可是,計畫要繼續進行,孫悅這個突如其來的困擾,他也得解決掉。
慕容優進退兩難,沉思片刻,決定道:「若妳願意,等我十年,等我再修十年,我便送妳回去。」
「你不是快修完了嗎?」孫悅聽得一頭霧水。「為什麼還要留在世間,再修行十年?」這是啥意思?她聽不懂,怎麼想都不合邏輯。
見慕容優沉默,孫悅有點急,又不想催他立即給答案。
她感覺得到,他想幫她,也感覺到他有難言之隱。十年修為,對一個立志修道成仙、連家都不要的人來說,絕對很重要。
說真的,他不是非幫她不可,然而他卻肯點頭……這說明他是關心她的!孫悅胸口發暖,覺得自己欠了他,不止是一份人情,還有很多很多……
「我父母注定命中無子。」慕容優出其不意地道。
「啊?」
慕容優仰望明月,語調低緩地道:「我爹也曾是修行之人,卻為了兒女私情放棄成仙之路,與我娘成親。他本不該有子嗣的,但家中需要一個繼承家業的男孩,因此,我爹用自己的修為,換取了我的誕生。」
他道出令她意外的內幕,她再次感覺到,自己更加貼近他的內心深處。
「我是不該存在之人,若非父親逆天而行,生育了我,這世間本不該有慕容優。」
孫悅搖頭,不喜歡他否定自己的態度。「你已經存在了。」
「我的存在……是錯誤的。我爹道行淺薄,逆天而行的代價,根本不是他所能負荷的,為了讓我出世,他不僅修為全失,還背負上無法醫治的病痛。」
孫悅張口結舌,想不到慕容優的父親居然是這樣得病的,更想不到表面上冷漠無情的慕容優,一直把錯誤歸咎在自己身上。
「這怎麼會是你的錯?」她想開導他。
他卻不想聽。「我所見的一切,就是真相。到底誰對誰錯,已無意義,我只知道,我的出生造成了他的不幸。」
每次看見形同枯槁的父親,慕容優就像看著自己出生時已背負的罪。
家人對他寄予厚望,盼他負擔一家興盛,來抵償父親為他的付出。另一方面,又不斷強留著命中無壽的父親,讓他一次次看著自己最親的人,為了他遭受怎樣生不如死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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