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女皇后(二)
※※※
夜深之後,司馬鄴回到寢宮,周小史似乎作了噩夢,連睡覺也是極不安穩地皺著眉。司馬鄴走過去,伸手撫平她的眉,和衣在她身邊躺下,大概四更的時候,門外傳來宮人求見的聲音。
「皇上,不好了!不好了……」
司馬鄴醒來,皺眉,起身披衣,走至玄關外,微怒道:「嚷什麼,何事?」
宮人跪下來,顫聲道:「純和宮的人來說,純妃娘娘中毒了,現在昏迷不醒……」
司馬鄴心中一凜,「怎會如此?」回頭望著仍在睡夢中的周小史後,便轉過頭來,「前面帶路,朕去看看純妃。」
※※※
珠兒剩下一口氣,從湖底爬了出來。她死前,最放心不下的是周小史。
跌跌撞撞地來到皇帝的寢宮,幾名宮人見到她十分詫異,卻不敢攔她──皇帝許她自由出入。珠兒渾身濕透,狼狽不堪,臉色蒼白得如同地獄裡來的鬼魅。
她進了寢宮,怕嚇著周小史,便拿過衣服將自己的臉和手擦乾淨,而後拉住周小史的手,搖醒她,「小史,純妃是饒不了我了,我沒想到她不念著一絲恩情……小史,我要是走了,以後妳要怎麼辦啊……」眼淚滾湧而出,一滴一滴落在周小史的臉上,竟是血淚。
周小史睜開眼,看見珠兒在哭,自己眼淚也跟著流出來,彷彿知道珠兒要永遠離開她了。
「珠兒姊姊,妳眼睛紅了。」
「小史,我沒事。我今天要告訴妳一件事,妳永遠記著,不要對任何人講。妳是王爺從外面抱回來的孩子,九年前,妳發高燒差點死了,是王爺在妳膳食裡放了黑煙,後來全憑周一史用醫術救了妳……」
珠兒本是荀宮人前夫的女兒,是司馬紹和司馬裒的姊姊。她一出生,就注定是個禁忌。荀宮人身分低微,懷有身孕嫁給司馬睿,已經是司馬睿不棄,珠兒出生後,便以丫鬟的身分住在司馬府。
從小,珠兒便被灌輸了宿命,輔佐兩名弟弟,活著,從來沒有自己。
直到那年,她看見司馬睿抱回一個玉人娃娃,那娃娃會對她笑,她笑了,什麼煩惱都沒有。
珠兒生性淡薄,從未想過對誰好,卻唯獨想要小史這樣的妹妹,一輩子呵護在手心裡,可是,小史卻不能永遠留在司馬家……
九年前,司馬睿為了斷絕司馬紹之念,對周小史極不留情,用布袋裝了人用馬拖著便走,珠兒心有不忍,請命處理她,司馬睿便也答應了。於是珠兒抱著周小史出了郊外,將她交給滯留廣陵的周一史。
周一史走後,珠兒拿著周小史身上的長命鎖哭了一天。
恍惚回到廣陵,珠兒一病不起。那周小史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一點一滴,都疼到心裡,這一輩子也只有周小史,這樣一點一滴刻在她心裡。那時司馬紹吐血昏迷,醒來後,也是拿著長命鎖哭了一夜,鎖上的字被磨得光滑,手指擦出淡淡的血絲。
再後來,司馬紹心裡再裝不下任何人,司馬睿藉題發揮,說要給司馬紹最好的貼身丫鬟,司馬紹已經心如死灰,便也答應了。
這事,自然落到珠兒身上。此時已經事隔一年,那孩子什麼都不記得,容貌也產生了變化,珠兒本想藉此帶回那孩子,又擔心司馬睿看出什麼,便到周家村帶走周一史的親妹妹,改名純顏,為的是牽制周一史,讓周一史善待周小史。
純顏從此陪伴在司馬紹身邊,擁有本來是周小史該有的一切優待,足足六年。封妃之後,又陪伴少年天子兩年,總共是八年。
「妳生病時,是紹弟寸步不離地陪著妳,不知摔了多少碗,又不知多少次嘆氣。知道嗎,他不敢在別人面前流淚,卻在我面前哭得像個孩子。小史,妳和紹弟本是一對璧人,即便事隔九年,妳已經忘了他,可妳還是喜歡他……對不起,因為我,你們分開了……原諒我……」
珠兒毒發,再堅持不住,喉嚨裡堵著一口血,便站起來,轉身欲走。
「珠兒姊姊。」
身後傳來周小史的聲音,珠兒轉過頭,慘烈地笑著:「九年了,心裡一直壓著口氣,現在也該解脫了。妳記住那個將軍的故事,那抱回去的孩子便是妳。小史,妳不要跟來,留在司馬鄴身邊吧,我看得出來,這世上,也只有他不會負妳……」說著,她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子。
周小史跳下床跟上去,沒走幾步,就看見珠兒在臺階上轟然倒下,身子從臺階上滾落。
「珠兒姊姊!」周小史迅速地衝過去,也跟著從臺階滾下,滾下之後,她顧不得自己額頭被撞,而是抱著珠兒已然不動的身體,開始大哭:「姊姊,不要死!不要死……」
幾名宮人從臺階下來,要拉開周小史,卻是掰不開她的手,其中一名宮女見情況不妙,便跑去稟告皇帝。
果然,一會之後,司馬鄴從純和宮回來,身後帶著幾名兵衛,一臉疲憊。
「小史,起來,妳珠兒姊姊只是睡著了。」司馬鄴俯下身要撈起周小史。
周小史不肯,只是不斷地喊著:「不是,不是……阿鄴,這次不是。」
「不是什麼?」冷意裡,帶著幾分沉著,夜色中,一點星眸閃亮,卻是執著的凝蓄。「朕說她是睡著了。妳起來。」
周小史不為所動,身子不住地發抖,彷彿要休克一般,鼻子一搭一搭地抽著。哪怕平時再不懂,她也知道此時絕非尋常。珠兒這樣,前所未見,她心裡也是前所未有的害怕和驚慌。
「來人,去傳周一史來見朕。」司馬鄴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周小史。珠兒是斷了氣,偏偏死在周小史面前。周小史何嘗見過死人,又是她一直喜歡的珠兒……心中壓著一股氣,珠兒之死這事觸及了他的底線──誰讓他的小史傷心,他就要誰不得好死!
「皇上,周大人來了。」
周一史走過來,直接抱住蹲在地上的周小史,一手捂住她的眼睛,道:「小史,不要看了,哥哥在這裡。」
周小史掰開他的手,回頭見是哥哥,便拉過周一史的手,放在珠兒的手腕上,「哥哥,你看看珠兒姊姊,她病了,也不動,也沒有氣了,你要救她。」
周一史心中一酸,「好,我救她,妳不要難過。」伸手搭在珠兒已然冰冷的手腕上,已經找不到跳動的脈搏,人的確已死。周一史不知該如何,手放在那裡不動,周小史見狀已然明白,忽然推開了周一史,抱住珠兒的手,貼在臉上,失聲痛哭。
「小史,不要這樣。」聲音哽咽,比周小史更傷心的是司馬鄴和周一史。
她那舉動,彷彿是恨透了旁人。司馬鄴眼睛逐漸紅起來,周一史跌坐在地,忽然咳嗽起來,攤開掌心一看,是觸目驚心的鮮血。
「周大人!」
旁人驚呼,周一史抬頭冷言壓斥,「沒事,慌什麼。」站起來,來到周小史身後,一掌劈下去,周小史頓時昏了過去。
司馬鄴立即慌了神,人言周一史是瘋子果然不假。
「周一史,她是你妹妹!」
「皇上,她是我妹妹,我還劈不得?若你不捨,就不該讓她這樣心碎。」周一史淡淡地說著,不帶一絲感情。「我吐血的事,還請皇上不要讓小史知道。」
司馬鄴過去抱起周小史,冷冷地看著周一史。
※※※
宮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純妃被人下毒,周小史醒來後一直哭著,哭完之後,也不說話,司馬鄴幫她額頭上好藥後,抱著她也不說話。
周一史進來時,看見兩人都奄奄一息,也不知道傷心的是誰,臉色立即繃了起來。
「皇上,小史還不說話嗎?」聲音極冷,毫無暖意。
司馬鄴沉聲道:「發生了這樣的事,朕若是小史也不願說話。小史在你身邊長大,你難道不知道小史的性子?她不貪心,珍惜對她好的人,可偏偏一個個都在負她!朕總要她過得好,可是連珠兒也保不了,朕算什麼皇帝!周大人,今日朕找你來,不是為這事。」
司馬鄴放開周小史,同周一史走到另一間屋子。「純妃被下毒之事,宮女說是珠兒下了毒,然後畏罪跳湖自盡。珠兒這丫鬟,從來不給朕好臉色看,對小史和純妃卻是出奇的關懷,她下毒害純妃,這事蹊蹺。何況珠兒不怕死,怎會輕易自盡?」
周一史點頭,「自盡的人不會從湖裡爬出來見小史,所以珠兒必是心願未了。」
司馬鄴神色一冷,這些人,總愛在私底下貓暱。「什麼心願?」
周一史答道:「微臣也是猜測,小史在宮裡無名無分,想必是不放心小史。」
司馬鄴站起來:「朕明白。等純妃中毒的事一了,朕便給周小史一個身分。朕也不願意她委屈。」
周一史道:「後宮妃嬪,朝得寵,夕失寵,畢竟不長久。皇上若真的為小史好,就封她為公主、郡主,賞萬戶侯,不要將她束縛宮中。如今後宮中,多少人想要她死!他們慢慢除去她身邊的人,先是珠兒,接下來可能是我,皇上,您就沒想過嗎?」
司馬鄴怒道:「周一史,你住口!」封了公主、郡主,他又怎麼得到她?什麼都可以,就這個不行。
「皇上連這個都給不了小史,又談什麼要對小史好?」
「周一史!你住口!」回頭望著裡間床榻上的周小史,她已經坐直了身體,冷冷地看向這邊,司馬鄴這才壓低了聲音道:「朕自有打算。等事情一過,小史喜歡什麼就封什麼,唯獨郡主、公主不行。」
周一史冷哼一聲,也是將聲音壓小,不讓周小史看出他們幾乎吵起來。「皇上可是言出必行?」
※※※
司馬鄴將周小史抱出寢宮,讓她曬太陽,周一史在一旁陪著。這日,司馬鄴沒有去早朝,而是陪了周小史一會,再去看望昏迷中的純妃。
司馬鄴走後,周一史對周小史說道:「小史,妳要是不開心,哥哥帶妳走。在這裡還會有很多委屈。」
周小史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
周一史在她身前蹲下,拿起她的手,輕輕幫她擦去沾到的水跡。「皇上是有心作為的皇上,可是晉室蕭條,怕是有心無力,自身難保。小史,別的事不說,哥哥就問妳,除了珠兒之外,哥哥對妳不好嗎?皇上對妳不好嗎?妳為什麼不說話?妳再不說話,哥哥就生氣了,哥哥的心就要……」碎了。
周一史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一直以來,他都只是她的兄長,這樣沉重的字眼,不該放在她身上。所有划得來划不來的,全由他擔了吧。
周小史的眼睛動了動,許久才說道:「哥哥好,阿鄴也好。不是故意不說話,只是想起珠兒活不了,連說話也沒力氣。為什麼珠兒要死?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們都不告訴我。心疼得厲害。」
周一史嘆了口氣。「妳這樣,珠兒會傷心的……哎,算了,人都會死,哥哥以後也會和珠兒一樣,妳就不說話吧,哥哥死了,便也不管妳!」說罷,站起來要走。
周小史聽他這麼一說,覺得是天大的事,心中如雷掠過,便也站起來,拉住周一史的手,「哥哥,你和珠兒說一樣的話。你不要和珠兒一樣活不下去,我怕,我怕你一轉身就不見……哥哥養了我,不能沒有哥哥。」
對於周小史來說,那是兒時全部的記憶,哥哥早已是她的一生。
周一史心中惆悵,暗恨自己無能為力。他精通醫術,卻不能調製出讓周小史忘卻痛苦的藥,只能摟住周小史,沉聲道:「小史,人總是要死的。我告訴過妳,人死後要到另一個世界,珠兒姊姊只是先到了那裡,等時間到了,我們就可以去找她了,珠兒姊姊一直在。」
「珠兒姊姊會一直在嗎?要多久才能看到珠兒姊姊?」
「嗯,等妳百年之後,就可以見到珠兒,也可以見到哥哥了。小史,妳要長命百歲。」
「哥哥,你也要長命百歲,要和哥哥永遠在一起。」長命百歲是多長的歲月,她根本不知道。她不貪心,只是單純地想見珠兒姊姊。
周一史心中一痛。這句話不知說了多少遍,唯有這次,特別刻骨銘心。他摟緊周小史,沉聲道:「是……永遠在一起嗎?」神情閃爍出莫名的嚮往,好似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