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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水~盛唐圖 卷一

 

「妓女的兒子,風月窩的老大,昨夜又接了多少客啊?」
難聽的挖苦嘲諷自從落曉來到夏學堂後就沒停過,而且更變本加厲了起來。
「聽說在風月街長大的孩子沒半個是乾淨的,他們的後庭有兩種以上的功用!」
「而且他們的嘴就跟他們的後庭一樣髒!」
話聲甫落,一群比夏荼蘼大上一兩歲的少年笑得既曖昧又惡意,別具深意的打量目光不斷往角落處的落曉和夏荼蘼飄去。
落曉彷彿沒聽見般,背靠著認真讀著書本內容的夏荼蘼,頭也枕在她的肩上,閤眼聆聽著她逐字逐句的朗誦,偶爾逸出低笑。
自從那日心頭無來由的悸動,他開始喜歡主動接觸夏荼蘼。
也許是在沒人的地方戳戳她的臉頰,拉拉她修長帶有筆繭的手,細數她每根指頭的模樣,或是在她揮筆寫字時專注的凝視她認真的側顏。
雖然他本來就喜歡在言語上逗著她玩,但是肢體上的接觸卻帶給他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他喜歡觸碰她,但絕不會到逾越的地步。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
「今天的午膳吃什麼?」落曉漫不經心地問。
「午膳時就知道了。」夏荼蘼的眼睛沒有離開書本,卻停下朗誦回答。
「我想現在就知道,不如咱們到膳房去看看?」落曉懶洋洋地睜開眼,由她背上移開,蹭呀蹭地蹭到桌邊趴著,那雙水墨盈盈的眸心流轉著十足媚意。
即使盯著書本,夏荼蘼都能感覺到學堂另一隅的少年們目不轉睛地盯著落曉瞧。
落曉絕對不會喜歡那些侮辱他的人,大部分他都能聽而不聞,掏掏耳朵當作耳邊風吹過,可偶爾他興起了捉弄人的意念時,就會故意展現出這種媚態。
她並不討厭,只是不習慣。
「等會兒還有課。」
「少上一點又不會怎樣,反正妳平時讀的早超過夏老頭教的,而我只需要聽妳唸一遍就能記上,留在這裡挺浪費時間的。」落曉撇嘴道。
夏荼蘼似乎不以為然,並沒有打算和他一起去膳房檢查菜色。
兩人自適且毫不在乎的談話聲似乎沒讓少年們感覺自討沒趣,反而引起他們不被關注的惱怒。
「夏荼蘼,你身為先生的兒子,老跟妓女院的小龜公混在一起會讓先生沒面子的!」
「兒子?嘻嘻。」落曉咕噥了幾句,忍不住低笑。
「也許他是打著和小龜公混熟以後,上妓院便能得到更獨門的服務……」故意留下曖昧的話尾,立刻有人大聲接口──
「也許他們兩個根本就有一腿!」
「哈哈,現在是小龜公,以後長大就成了面首,有一腿也沒啥好奇怪的呀!」
啪。
夏荼蘼合上書本,定定地望向少年們。
「各位兄台這麼說,雖然是為了吸引落曉兄注意,但若不是出自真心誠意的話語,是無法當朋友的。」
人們往往將好奇和傾慕惡意化,逐漸轉變為攻擊和諷刺,因為不知如何去和沒接觸過的事物相處,只好抨擊對方的不同,來掩飾自己的心意和合理化自己的說詞。
為何不能誠實的把話說出口就好?
「誰說我們想要跟他當朋友了?!你別自己犯賤還要拖別人下水!」少年之中有人紅著臉大喊,彷彿被拆穿了祕密,紅潮似會傳染般,沒多久少年們全紅著一張臉大聲叫囂。
「就是說!你別胡言亂語!」
「這話太侮辱人了!」
「小心我回去告訴我爹!」
「在下認為自己並沒有說錯。」夏荼蘼堅持,語氣不卑不亢,連音量也沒提高。
落曉聽聞,忍不住直搖頭。
她是沒說錯,只是說太直了。這也沒辦法,她總用最乾淨的眼神去看待一切,然後老實的把所看見的事物本質給說出來,而「誠實」是其他人所做不到的,久而久之也變得不需要。
說穿了,誠實是需要看場合的,偏偏她怎麼也學不會。
不過,他就喜歡夏荼蘼這一點。跟她在一起絕不需要說謊,對他這個活在虛偽謊言構築的風月街的孩子來說,她是能令他敞開心胸接受的唯一一人。
別人不懂她誠實的珍貴沒關係,他懂就好。
「夏荼蘼,你腦袋壞了!跟這個面首走太近壞名聲的是你!誰會希望有個面首當朋友?還是說你根本就有龍陽之癖?」
「在下……」夏荼蘼正要反駁,落曉突然在她額際印下輕輕的蝶吻,然後故意雙手環繞著她的頸肩,笑得既輕又淺,卻有種說不出的嬌媚。
「就算我們有龍陽之癖又如何?夏老頭都不在意,與你們何干?還有你們真的懂面首是什麼意思嗎?」
少年錯愕又著迷的瞅著落曉的笑,沒人回答的出嘴。
夏荼蘼靜默不語,任由他摟著。落曉似乎也不只為了挫他們銳氣而這麼做,至少他沒打算馬上放開就是了。
「所謂面首,是指南朝宋前廢帝的妹妹有日向廢帝說,你的後宮妃妾成群,而我只有駙馬一人,實在不公平。愚蠢的廢帝聽了之後,想一想竟認為她說得很對,於是替她找來約莫三十人的漂亮男人……當然他們的那話兒必須勇猛強健才行。」落曉說到這兒,眉眼揚著意有所指的笑,故意瞥向少年們的褲襠,然後又搖搖頭別開眼,「《宋書‧前廢帝紀》裡對這件史事記載著──乃為主置面首左右三十人,後來靠那話兒吃飯謀生的男寵才被稱為面首。」
夏荼蘼靜靜地聽著他的話,雖然一開始是因為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而反應不過來,但是當她曉得他是想教訓那些人時,她便將到了嘴邊的話給嚥下。
有些事由她代為出頭似乎無法處理的像他那般好。
落曉滿意地看著少年們被他的話給制得一愣一愣──當然,他絕不承認是因為自己這張皮相的關係。
「如果擁有勇猛的那話兒就必須被稱為面首的話,那我也只好勉為其難接受了。」落曉笑倒在她的肩頭,眼底閃動著對他們的不屑,尤其是……他們的那話兒。
「你這個──」少年被激得面紅耳赤,怒髮衝冠。
「落曉兄,咱們去看看午膳的菜色好了。」夏荼蘼在察覺少年們的火氣揚起時,不疾不徐地提議。
落曉聳聳肩,不置可否地跟著她走,偏偏到了門口又回過頭,揚起惡質的笑。
「雖然咱們感情稱不上好,倘若你們需要讓那話兒生龍活虎的藥的話,我可以便宜賣給你們,畢竟我是小龜公嘛!那類的旁門左道口袋裡隨便抓隨便有,記著,無效不收錢啊!」
瞧著他們越來越鐵青的面容,落曉這才哈哈大笑地離開。
 
 
武周‧如意元年 夏初
 
自從落曉到夏學堂後,夏荼蘼越來越少在學堂裡上課,多半時間都和落曉在夏宅的客房裡,她唸書給他聽。
當然,她不可能唸閒書給他聽,大部分都是唸當日要上的課程內容,而落曉的「小天賦」讓他很快追上她讀過的內容,偶爾還會被他糾正錯誤或是唸過同樣一本書。
七月初,早開的桂花香瀰漫著整個夏宅。
房內悶熱的令人待不下去,於是他們晃到夏宅最偏遠清幽的庭院裡,依照往常的模式自修。
落曉破壞氣質的鼾聲不斷,夏荼蘼則自顧自地唸著書本裡的文字,橫豎她知道他總會記下來,而且屢試不爽。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
午後,天氣仍是燥熱,就連桂花的香味聞起來也帶有股熟透了的腐味。
落曉捨棄涼亭不睡,挑了庭院裡最大的一棵樹,整個人躺在低矮的粗壯樹幹上,睡得很舒適。
夏荼蘼唸著唸著,不免也被炎熱的溫度給影響,汗水一滴滴滑落下顎,雖然她悶不吭聲,一副不動如山的樣子,可不經意朝落曉睡著的大樹方向一瞥,便再也無法告訴自己心靜自然涼。
長長的睫毛透著枝葉交錯灑進的日光,染上了金黃色的透明感,白皙的肌膚連血管都看得清楚,但是他的臉色並不蒼白,反而紅潤,襯著泰然自若的神情,給了她一種其實沒那麼熱的錯覺。
夏日的夢幻,她不能自拔地走到樹旁,微微仰首注視著他的側臉。
這似乎是一張任何人看到都會為之驚嘆,忍不住屏氣凝神深視的面容;除了父親那個對美醜分辨能力近乎於零的人之外,她沒見過任何人不會在看到他的瞬間倒抽一口氣的;而她非常清楚,那是因為落曉生得很美。
美得像個女人。
就連學堂裡的學子們都常常對著他發愣,而她或許是遺傳自父親,從不覺得落曉這張臉看起來和他人有何不同。
可今日……
「妳的呼吸弄得我好癢。」慵懶的墨眸無聲無息地睜開,見到她時,落曉沒有笑,僅是盯著她。
夏荼蘼猛地一震,差點跳了開來。
只是這麼一個睜眼的動作,他美得不可思議,令人屏息。
這是她第一次因為美麗的事物而心動得毫無道理。
心中充滿了美好和嚮往,讓她雖然因一時的訝然退後,卻又不自覺地想更貼近他。
落曉察覺了她微乎其微的反應,眼底終於染上笑意和得意。
他並不喜歡別人盯著自己的臉瞧,但眼前這個打從初識就沒把他這張姣好的皮相當一回事的夏荼蘼終於有了反應,他開心得睡覺也會笑!
這代表她開始把他當成一個男人看了。
試問,哪個男人對女性愛慕的目光會厭惡的?至少他很清楚如果夏荼蘼看著他的眼裡出現一丁點那樣的情緒,都能大大滿足他的自尊。
「七夕快到了。」夏荼蘼察覺他的取笑,有點羞又有些窘,生平第一次,她主動找話題欲解除眼前令她不知所措的窘境。
「是啊……」落曉饒富興味地打量著她,順勢提起其他事,「風月街的七夕廟祭活動除了『採花』,我還必須參加一段舞妓的表演。」
真是好玩,他們認識已經七個多月了,無論怎麼逗,她都是一臉太平……太平靜的神情。原本還以為這輩子沒機會見到她皺眉和冷靜以外的情緒,真是意外的收穫。
也令他……有些心癢難耐。
不知怎麼著,她平凡的面容突然變得秀色可餐,尤其是她一張一閤的唇瓣,完全吸走他的目光,觸動他渴望的底限。
他知道自己享受著觸碰她的滿足感,但是如此強烈的被「某個部位」吸引可是第一次。
生長在娼戶的落曉知道這種被吸引的感覺代表什麼,也知道如果繼續注視下去自己會做出如何唐突的事,而他現在並不打算對她這麼做。
如果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不確定自己的心情,他的所作所為將會傷害她。
於是他硬生生的別開眼,轉而對上那雙澄澈的秀眸。
「落曉兄要跳舞?」夏荼蘼倒非藉機轉移話題,而是注意力已然被他牽著跑。
「嗯,這事關我以後的生計。」暗自試了一會兒,確定自己不會失態,落曉才吐了吐舌頭,又擠眉弄眼一番,「妓女不是分很多種嗎?但大致上可以分成一種是賣身,一種不賣身,誰不想當後者?」
夏荼蘼頷首。
認識落曉之後,她了解到很多事不是想怎麼做就能怎麼做的。
例如落曉不能選擇出生的環境在他身上留下不可抹滅的污點和傷痕,也不能選擇想離開就離開,如今更多了一項──不得選擇自己要不要賣身。
他生命裡大部分的決定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落曉面露不齒輕蔑的神情,已經完全拋下剛才的邪念,繼續說:「最近那個老虔婆淨拿些姑娘家的衣服給我試,她以後一定會逼良為娼,逼我對著那些男人或女人脫褲子翹屁股。」他臉上的嫌惡越發明顯,一邊還沒氣質的擺擺手,「對著女人牙一咬就算了,如果得對著男人,那還不如殺了我!為了顧好老子的後庭,不像那些個愣呆子說的骯髒,我總得想些拖延時間的方法。」
依他的臉蛋,甭想也是賣身的那一種!所以為了未來著想,他開始跟著舞妓們學習跳舞,為的就是習有一技之長,將來好跟老虔婆討價還價。
「拖延的方法?」
「告訴妳,早晚我都會賣身的。」落曉垂下濃密眼睫,有意無意地閃躲著她的目光。「再過不久,我的聲音會變得更低沉,做歌妓是不可能了,而那些略有才情,陪著騷人墨客吟詩作對的妓子們最後也是會陪到床上去,所以我想舞妓至少可以替我拖點時間,雖然不見得足夠我賺到贖身的錢,但沒人希望可預知的討厭事情那麼快降臨在自己身上吧!人都是膽小的,不斷逃避不想面對的事,直到不能再逃為止。」
落曉兄也有害怕的事?
這話她差點問出口,因為落曉看起來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戲弄他的人,若是超過他容忍的範圍絕對會給對方好看;侮辱他的人,他也不介意和對方大打出手。別人怕壞了那張驚為天人的臉,他可是絲毫不在意。
我要逃!
他用堅定的眼神訴說自己的膽小,她才發現,原來他也有害怕的事。
夏荼蘼因腦中的思緒錯過了答腔的時機,落曉終於抬起頭來,難得用著沉著穩重的語氣道:「妳要瞧不起我也好,想要跟我斷絕往來也沒關係,只要妳說一句,從今開始我再也不會出現在妳面前。」
他不需要一個將來會怕自己,厭惡自己,嫌自己骯髒的朋友,但……第一個真心對待的朋友,卻不是那麼輕易能讓他割捨的。
尤其這個朋友能讓他擁有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渴求慾望。
在娼戶裡生活了那麼久,他對男女交媾這件事可說是很排斥的,甚至一點點親暱都受不了,在風月窩他也受不了海棠以外的人碰自己,可夏荼蘼不會給他有這種感覺,反而還讓他主動親近。
很奇怪不是嗎?
夏荼蘼緊緊凝視那雙和往常比起來更加灼亮的水墨眸子,突然覺得他有些不同,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同。
「人無貴賤之分,何須瞧不起?」這次她雖在心裡有著疑惑,卻沒有錯過回答的良機。
聽了她的回答並沒有讓落曉完全放開心。
她的答案不是人人都配說得出口的,他也不會懷疑她話裡的真心有多少,但是那並不是真正能令他開心的答案。
總覺得,他要的是更……的保證。
而最令他生煩的是,他想不出究竟是「怎樣」的保證。
「妳會後悔的。」
笑顏微開,她熟悉的落曉又回來了,可還是有點不協調的感覺。
「不會,落曉兄永遠是在下的朋友。」夏荼蘼想了想,補了句:「一輩子。」
只要他不說割蓆斷交之類的話,她一輩子當他是朋友。
「一輩子嗎……還真像妳會說的話。」她不會做誇大的承諾,只會承諾做得到的事,所以她的承諾才是那麼的真實可貴,令他珍惜。
其實怕的人是他。
不管是誰用怎樣的言語嘲笑他,用各種方式行為侮辱他,他都可以為自己反抗,為自己奮戰。但他怎麼也無法想像有一天她用著鄙夷的眼神看著他,和別人一起朝他吐口水或是扔石子,那一想來……就令他無端的憎惡起來。
憎惡會說出放棄他的話的她,也憎惡這麼想的自己。
即使認為她不會,他的心還是有那麼一瞬間被醜陋的黑暗給吞噬,而他知道,除非將來他離開了風月窩,否則這樣的黑暗將會一步一步蠶食鯨吞他的心。
他能夠維持像她一樣的潔白無垢嗎?
「……暫時是這樣了。」落曉壓下心底煩躁的鬱悶,讓笑容帶回她所習慣的自己,小心隱藏起不願被她察覺的醜陋。
夏荼蘼不語的時候即代表她在思考,在觀察。因為她並不像落曉那般會看人臉色,也沒有他一半的機伶聰慧,她想事情時絕對不能一心二用。
看著,睜大眼看著,努力揣測著,然後她懂了。
在落曉眼裡的是一種名為「落寞」的情緒。
「落曉兄……在下是不是哪裡讓你感到寂寞或失望了?」她思索著「落寞」這兩個字的解釋,試圖去理解他在想什麼,還有他現在的感覺。
「寂寞或失望?妳以為自己有這麼大本事能動搖本大爺的心嗎?」絲毫沒有洩漏出半點對她專注觀察的能力感到的訝異,落曉嗤笑了聲,「妳唯一能令我感到頭大的,就是那聲在下。在下在下,再唸下去每況愈下,如果妳真想讀好書最好改改口。」
「在下讀書是為了當官,並不是純粹為了讀書而已。」
「當官?朝廷何時開始任用女人為官了?」落曉高高挑眉。
夏荼蘼緊蹙眉心,沒有答腔。
「喔……我曉得了,妳就是為了當官才女扮男裝的!」落曉哈了一聲,指著她,嘖嘖稱奇,「妳哥去當武將了,或許不是什麼統御兵符的大將,但絕對在朝廷的官書中有所記載,妳以為冒充妳哥這回事行得通?」
「在下沒想過要冒充家兄。」她的眉心攏起更多皺痕,「總之會有辦法的。」
「夏老頭有門路嗎?妳可知道要當官除了得要有那話兒外,還要懂得走後門?即使成了生員鄉貢也只是取得做官的資格,重要的是接下來的吏部考試,通過了才能授官。吏部試又重視學問跟才德,以身而言,注重容貌外表,簡單的說就是長相啦!」落曉邊說邊瞟了她一眼,隨後搖搖頭。
「在……」
落曉沒給她辯駁的機會,又道:「二重言,也就是言詞辯證的能力,或者可說是口才,這一點更不用說,妳是完全沒有。」
為官得懂馬屁之道,那才是口才的精髓,誰要聽她吟四書唸五經的?只要懂得拍好馬屁別拍到馬腿上,一日九遷不是問題,可偏偏她的馬屁之道留在娘胎中忘了帶出來。
「在……」
「三書四判這些對妳來說或許不成問題,但是寒窗苦讀十年,誰人辦不到呢?一般寒窗沒錢沒飯吃,體態不好最先被刷下來,我看妳也差不多,又瘦又高的,相貌平平……唉,妳去考官我都為妳感到好笑。」落曉雙手抱胸,蹺高腳一抖一抖的,完全不看好她。
當官要是這麼好當,他早就去考了!
「在下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她的堅持和固執絕對驚人,「不管花幾年,在下都想當官。」
「怎麼,妳如此喜好權貴?」落曉懶洋洋的望著她。
「當今的武周帝是女兒身,為了鞏固她在朝廷的勢力,以及剷除先帝留下的舊臣亂黨而重視起科舉考試。現今地方官因為職權低,且人人懷著五日京兆之心,依循落曉兄所說的言道,升官迅速,但真正為百姓喉舌的寥寥無幾。而在下認為武周帝重視科舉考試這一點,或許會先從改善地方官職權下手,讓地方官不再是個五日京兆的跳板,進而培養能為民圖利的好官。」
難得聽她說這麼多話,想不到這丫頭還挺了解世事的。落曉暗忖,知道她已經拿定主意。
「唉,罷了罷了,跟妳說也是白搭。」雖然他怎麼也無法相信她能當官,不過也難講三五年後地方上不會多個女扮男裝的好官,那不也挺好的?
「在下知道落曉兄是擔心在下,假以時日在下入朝為官的話,早已做好被發現後的殺頭準備。」
「夏老頭就妳一個女兒,妳還想讓她老人家掛心?」落曉故意提起這些能阻止她不顧一切前進的事。
「家父早已知道在下想做什麼。」雖然會傷父親的心,但是他們也討論了許多不被拆穿的方法,而且她還抱著一絲希望──也許身為女兒身的武周帝會接受女人入朝為官。
噢,他真是愚蠢,忘了夏老頭跟她的本質是一樣「瘋狂」的。
「我本來以為日後要男扮女裝當舞妓已經夠可笑的,結果妳竟然還想女扮男裝當官?」落曉的語氣很是促狹。
「興許是咱們投錯胎了。」她難得說出這種不切實際的話。
「妳以為生在娼戶能當官?」他揚起訕笑。
「落曉兄如此天資聰穎要當官絕對不是難事。」夏荼蘼當真這麼認定。
好吧,跟她說也說不清。
落曉聳聳肩,不再表示意見,隨後一翻身,靈巧的落足在她面前,正好遮去了原本閃爍刺目的日光。
夏荼蘼知道這半年來落曉長高了不少,臉色也比一開始來得好看許多,也許真的是因為用膳的時候他吃得特別多的關係,但也不免令她懷疑起風月窩的伙食有多差。
曾幾何時,他已經追平了她眼界所及的高度,和她用同樣的高度在看這個世界。
「落曉兄可以……」猛然驚覺自己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她臉色一沉,頓了頓,後道:「呃,不,沒事。」
「怎麼了?」真難得,她竟會收回到嘴邊的話。
「不,是在下平時的修練還不夠,請落曉兄當作沒事發生。」夏荼蘼伸手擋在兩人之間,垂下略感苦惱的面容。
「嗯,人家說言詞閃爍是說謊的開始,妳認為呢?」落曉沒有費心去想該怎麼威脅她說,卻字字踩在她的痛腳。
誠實如夏荼蘼當然不可能讓自己染上說謊的惡習,「在下……在下只是有點好奇落曉兄跳舞的模樣。」
毫無理由,她腦袋裡突然閃過了這個念頭,連自己也感到訝異,可絕非隨口說說。
「妳想看我跳?」落曉話尾吊得老高。
說出口的話她便不會否認,即使不解自己為何有此想法,夏荼蘼仍老實地頷首。
哈!這丫頭竟然也會有所謂的「慾求」?
「有何不可?」他沒有仔細去了解心底突如其來的歡愉代表什麼,姑且當作是她難得對他有了要求,而他這個在她家上免費的學堂,白吃白喝只差沒白住的人,偶爾也會因為能「報恩」而感到驕傲好了。
落曉優雅的走過她身旁,一瞬間她感覺他好像是魚兒游水般輕輕滑過,明明他身上還是那套陳年舊衣,卻又好像穿上了最美的水袖,飄然而過。
她匆忙回身,只記得自己抓住了……又興許是被他擄獲住了眼神,然後就連心神也跟著他的舞,被禁錮了。
他的手,擺動如流水;他的腿,輕移如徐風,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美得像幅畫,每個舞步靈巧纖細,當他舞動著不知名的舞步,彷彿有著絢爛的光彩由髮梢、指尖、足點甚至眼神傳達出來,四周染上了鮮豔的色彩,甚至能聽見鼓樂聲。
然後他旋轉了起來,她從不知道旋轉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
看著他,便令人心頭發燙,她的心,此刻因他而狂烈的燃燒、輕顫著。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她怎麼也不記得,滿腦子都是那個令人心醉的畫面,還有淡淡地、淺淺地,她曾以為看錯的浮光。
夏日的他和……隱隱的,浮光暗動,她只能怔愣在原地,不斷在心底重複著──
好美。
我要評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