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水~盛唐圖 卷一
這一生,夏荼蘼第一次被稱作騙子,就是落曉喊的。
「哈哈……」
深夜,夏府的偏廳裡燃起了燭火,爽朗的笑聲絡繹不絕。
落曉和夏荼蘼兩個人排排坐在因為叫喊聲而被驚醒的夏浮光面前,面對的卻不是一個為人父發現女兒夜半「私會男人」的怒氣,而是一個原本滿面睡意愛理不理、卻在聽了女兒敘述的實情後噴出爆笑的父親。
「他是傻了?」這樣一個看起來極不端莊,沒夫子樣的輕浮男子就是夏夫子?落曉實在難掩心底的錯愕。
「爹,這並不好笑。」夏荼蘼那張正經的、毫無半點情感波動的面容,對著笑得如此誇張的父親卻連眉尾也沒挑一下。
「怎麼會不好笑?這好笑極了!」夏浮光猛拍手,忍不住又笑倒一邊去了。
落曉的目光在夏荼蘼和夏浮光之間來回,實在難以將兩人聯想在一起,更別說當成父女看了。
先不說個性,兩人的長相就完全不一樣了。夏浮光雖稱不上書生型美男子,但五官端正英挺,反而有股武人的隨興不羈和成熟男人的味道,比他所見過的男人都還要有吸引力。反觀夏荼蘼平凡無奇的五官,雖然稱不上醜,但混在人群裡絕對不會有人注意,再加上她說話的方式,毫無笑意的面容,他敢打賭,走在路上路人說不定還會迴避她。
「兄台這麼盯著在下瞧,難道是在下做錯了什麼?」
「娘的!妳明明是個女的,可不可以不要兄台來在下去的?」落曉沒好氣的數落。
「『娘的』也不是個好聽的字眼。」
「老子就愛說,妳管得著嗎?」落曉發起狠來,故意說出她認為不好的辭彙。
「在下只是建議兄台,如果兄台不喜歡聽,在下便不說。」夏荼蘼話雖如此,但是剛正不阿的凜然目光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老──」落曉原本還想試探她,但是那突然停下的笑聲和過於刺目的注視想忽視都難。
於是話鋒一轉,落曉沒大沒小地指著夏浮光,問:「他一直都是這樣?」
「家父如何了?」夏荼蘼一臉平靜,只有出口的話帶有問號。
「妳家父很怪啦!」落曉氣得口不擇言。
「哈哈……」夏浮光又是一陣噴笑。
落曉瞪了夏荼蘼一眼,眼裡充滿對她的責難。夏荼蘼則維持著一臉波瀾未興,只有眼底閃爍的疑問,助長了落曉的滿肚子火氣。
「哈……然後他光著屁股跟妳回來,在妳面前露了自己的寶貝命根子和子孫袋……嘻……咳、咳,卻直到走到妳房前才發現妳是個女的?」即使笑了好一陣,這番話夏浮光還是一邊哼哼忍笑,一邊維持著滑稽的表情說完的。
喔,他錯了,這樣一個極不端莊,沒夫子樣的輕浮男子,能敎出這麼一個正經八百的夏荼蘼才真是大大的不可思議!落曉暗忖。
「爹若要責備女兒這麼晚不該帶客人回府,女兒無話可說,但是兄台需要一件褲子,女兒認為幫助有難的人乃人之常情,也是君子所為,並無任何不對;當然如果爹要責備女兒,女兒絕對接受。」夏荼蘼一番話說得極為認真,光是那張不苟言笑的面容就令人無法質疑她認真的程度。
夏浮光很不容易才斂起笑,聽完女兒的話,眉一挑,目光似笑非笑地對上落曉。
「你叫什麼名字?」
落曉差點從椅子上滑下。
他聽了夏荼蘼的一長串解釋,結果只在乎他怎麼稱呼?
「你會到風月街來嗎?」想是這麼想,他仍打算用對付夏荼蘼那招來對付他。
「你是風月街的孩子?」夏浮光順勢問。
「是又如何?」落曉立刻防備了起來。
是啊,夏浮光之所以能笑得如此開心無芥蒂,是因為還不知道他是風月街來的孩子,若是知道了,哪個風月街外的人不會嘲笑他唾棄他?尤其還是這個被他們風月街人當笑話看待的夏夫子。
「嗯,只是沒想到你住得如此近,我們可以算得上是鄰居呢!」孰料,夏浮光眉一揚,露出敦親睦鄰的友好微笑,似也沒打算拿他是風月街的出身來做文章。
鄰居……
落曉怔忡,怎麼也想不到夏浮光會這麼說。
無論在風月街或是出了風月街,他早已習慣別人對他的侮辱嘲諷,被說是鄰居這可是第一次。
「碰巧在附近而已。」落曉哼了哼,纖細的手臂盤上胸前,努力想壯大自己不以為意的姿態。
誰知道夏浮光安什麼心,也許在他面前是這麼說,在他身後又是另一套說詞的大有人在,他才不會因此被騙。
「那就是鄰居了。」夏浮光不理會他的意願,逕自抓起他的手一陣搖晃,「我是夏學堂的夫子,夏浮光,請多指教。」
落曉先是一愣,繼而激動的抽出自己的手。「誰跟你是鄰居了!我住在風月街,和你們是不一樣的!」
「哪裡不同?」夏浮光盯著他的一雙眼饒富興味。
「你……」窒了窒,落曉被夏浮光理所當然的反問給問倒,下意識的望向夏荼蘼,卻發現她用著和夏浮光語氣一樣的疑問眼神看著他。
難道是他搞錯了?不!是他們有問題!
最大的不同不就是他是風月街的孩子嗎?!明明他都說了,為什麼他們卻還是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弄得好像他才是有問題的那個!
「兄台難道也認為敝府在此設立學堂是個錯誤?」夏荼蘼突然問。
原來她也知道別人是怎麼看待他們,那怎麼可能會不知道世人如何瞧不起他們這種風月街出身的下等賤民?他又怎麼會跟他們這種讀書人一樣?
「既然妳知道自己家是開學堂的,而我又是風月街的孩子,妳也看到剛才那些男人想對我做什麼,這樣妳還敢說我們一樣?」
「但是兄台反抗了,在下不認為兄台會心甘情願被人污辱。」夏荼蘼頓了頓,似在思索該怎麼說比較恰當,「況且在下完全想不出和兄台有何不同。」
夏浮光聽著女兒的話,滿意地點頭,完全認同。
落曉看著眼前這一對父女,突然覺得,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不容置疑。
或許說話的方式和舉止不同,但在本質上,他們確實很相近。
在用清澈不帶世俗的眼光看待是非的這一點上,他們是一樣的……一樣的怪。
「……有沒有人說過你們很怪?」落曉這麼說,卻無法忽略心底那股被風月街以外的人接受的沾沾自喜。
當然,他絕對不會表現在臉上。
「我們的鄰居很少有人不這麼說的。」夏浮光的語氣聽來頗有驕傲的味道在。
「雖然在下並不認為把學堂設在風月街的附近有何問題,但是他人的看法,吾等並不能干預,只能對抱持著疑問的人解釋。」夏荼蘼替自己的父親補充。
落曉突然指著夏浮光,「你,對於別人說你怪還洋洋得意,果然很奇怪。」然後又指向夏荼蘼,「妳,在夜裡女扮男裝行走風月街,說話還文謅謅的像個男孩子,妳更怪。」然後下了結論,「你們都是怪人!」
只是怪得不令人討厭。落曉暗忖。
「在下女扮男裝是圖個方便……」夏荼蘼試圖解釋。
「夠了夠了,管妳女扮男裝是圖什麼方便,妳這樣是顛倒是非,欺騙世人,違反天理,天理不容……總之,妳這樣是不對的。」雖然才相處不到兩個時辰,落曉已經稍微摸清夏荼蘼的個性,直覺認為這麼說能令她反省自己。
果不其然,夏荼蘼微微蹙起眉心,「兄台所言甚是,但是在下有必須女扮男裝的理由。」
也不知怎麼著,當她那張幾乎沒有什麼表情的臉出現苦惱的神色時,落曉打從心底感到怪異。
夏荼蘼,夏荼蘼,這個擁有花之名卻一點也不懂風花雪月,耿直得可笑的姑娘家,若說她有何煩惱,他大概僅能聯想到那些可笑的自謙辭總有一天會壓垮她,其他的還能有什麼?她生長的環境根本無任何需要她擔心煩惱的事。
這一點不禁令他冒出了那麼一點點嫉妒的酸味。
「哼!隨便妳,反正與我無關。」落曉頭一撇,拒絕去了解心底因揣測她的想法而起的嗆酸味,那令他感覺自己心眼小得可怕。
「小兄弟,還沒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夏浮光倒是自顧自的轉回原本的話題。
撇了撇嘴,最後他終於說了:「落曉,『花落夢曉鬢成霜』的落曉。」
「姓什麼?」
「沒有姓,在風月街有姓的都是怪人!」他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和他同樣出生風月街的娘親亦然,他們都是無姓的,有的只是那像是妓名的名字,雖然可笑,卻是他們唯一僅有的東西。
夏浮光點點頭表示了解,然後打了個不小的呵欠。
「荼蘼,時間不早了,也該送落曉回去了。」既然笑話看完了,他也該去睡回籠覺,補足精神,明天還要替那些難纏的孩子上課。
「落曉兄,讓在下送你一程。」
「用不著,我知道路。」讓一個姑娘送他?有沒有搞錯?況且只不過隔了一條巷子,這種距離難道他還會迷路不成?
夏荼蘼看出他的堅持,決定至少將手中的夜燈交給他。
「那麼請落曉兄提著這把夜燈回去,一個人走夜路,有光芒總是安心些。」
落曉原想拒絕,又怕拒絕後這個死腦筋會跟在他屁股後頭硬送他回去,只好摸摸鼻子接過了,意思意思地揮揮手,就要離開。
「明天歡迎你來學堂看看。」夏浮光帶著睡意的聲音慢條斯理地追出來。
「免了!老子沒錢上學堂拜夫子。」落曉根本不當一回事。
風月街的孩子到學堂來?那簡直是來討罵的!
「就當作被荼蘼看見的遮羞費。」這次夏浮光的聲音多了些嘲弄玩興。
落曉眉一橫,回過頭來,遠遠地朝他們父女倆扮了個鬼臉。「鬼才要來,白天是老子睡覺的時間!」
沒錯,他不會來!
「在下會等落曉兄來的。」 夏荼蘼突然朝他揮手。
落曉心底閃過某種異樣的悸動。
一瞬間,他彷彿看見了那張好似永遠平靜的面容閃過某種熱切的情緒,可定睛細看,她還是一如往昔,靜如止水;而夏浮光則已經打起盹來。
落曉強逼自己移開視線,低喃了幾句,隨後拔腿奔出夏宅。
這對怪父女!
風月街一片死寂時,落曉站在風月窩的大門口,盯著平日少見的朝陽,看了好一會兒後,才像做了什麼重大的決定邁開步伐。
頂著略微沉重的眼皮,他卻感覺精力充沛,走到夏學堂的路近得不會因為白天和夜晚的差別而產生混亂,他一路上都在告訴自己並不是因為那個嚷著會等他的夏荼蘼的緣故……雖然依她耿直的個性應該會說到做到。
就當作是被荼蘼看見的遮羞費。
沒錯,是夏浮光自己這麼說的,反正不用錢,他才來看看。
落曉在心底替自己一整夜等著日出的不安定找藉口,不肯承認是自己想來。
「落曉兄。」一早就等在夏學堂門口的夏荼蘼一見到他,立刻走向他。
「先說,我只是有點好奇而已,可不是想學什麼四書五經的鬼東西。」落曉一見到她立刻撂下狠話。
夏荼蘼領著他走回門前,一邊說:「落曉兄來得有點早,其他人都還沒到。」
落曉往前的腳步一頓,正舉起準備跨進夏學堂的右腳怎麼也跨不出那一步,然後落下的步伐一旋,他改往來時的方向走。
「落曉兄要去哪兒?」
「回去。」落曉如同前一晚一樣,揮揮手就要離開。
「何故?」夏荼蘼沒有追上前阻止,但仍是問。
何故?她是真不懂還是……不,她肯定不懂才會問。
可惡……他也不過認識她不到一天的時間,為何能如此確定她的想法?是因為她的內在就如表現出來的那般清澈透明?但是他認識她的時間真的久到足以令他如此肯定了嗎?
噢……越想他的腦袋越混亂,也越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更糟的是他竟有種留下來也無所謂的感覺。
「先說,妳為什麼那麼希望我來學堂?」好吧,在他放棄拒絕之前,至少要先有個能放棄的理由。
而說服自己的工作就交給她。
「因為在下覺得讀書是件很有趣的事。」
話從她嘴裡說出竟讓他毫無懷疑。
「我可是半毛錢都付不起,也不能給你們任何好處。」他不得不把醜話先說在前頭。
「在下曾經讀過,女人被看了身子就要以身相許,那麼在下昨夜不小心看見了落曉兄的身子,就算落曉兄一輩子都想讀書,在下都會負責。」
負責的方法和她說的不同吧!落曉在心底笑忖。
「妳不適合說謊。」
「在下這不是在說謊……」夏荼蘼停頓了片刻,才又道:「而是找藉口。」
哈!她也實在太誠實。
「妳找藉口就只是因為希望我讀書?」
「是的。」她喜歡讀書,也希望他能喜歡。
「真是個怪人。」落曉忍不住道,臉色有些怪異,遲疑了片刻,才又開口:「那麼……我們是朋友?」
他承認自己沒有同齡的朋友。
事實上他連同齡的孩子都沒遇過,所以就連遇上了也不知該如何相處才好,他其實很想和她做朋友,又不知道如何訴說。
直到把話說出來的這一刻,他才驚覺原來自己並不如想像中的八面玲瓏,碰上了隨時都認真無比的夏荼蘼,他看見了自身缺乏的東西,而在她身上找到了,難怪會慌了手腳。
只怪她擁有他所沒有的美好。
夏荼蘼觀察著他神情裡的懊惱和了然,一直等到他抬眼望著自己,才緩緩開口:「在下一直這麼認為。」
「我猜……我一定一直表現的很糟。」落曉露出了苦笑。
如果她一直認為他們是朋友,那麼他的表現是不是令她失望了?
夏荼蘼只是用那雙清澈純淨的眼望著他。
「家父說,真正的朋友就是能夠互相包容對方的缺點。」良久後她才說。
落曉突然明白了。
她並不是在等待回話的正確時間,而是在想著該怎麼回答。
真是太妙了!這個應該是俏生生的大姑娘臉上永遠不會出現屬於姑娘家的嬌羞笑容,連靦覥都沒有,最多就是皺眉,要人如何分辨她的喜怒?
唉,有她這樣的朋友麻煩的是他才對!
雖是這麼想著,落曉卻越來越開心,「是啊,所以我一直忍耐著妳那些刺耳的兄台、在下或家父。」有個朋友,感覺真不錯!
「在下也是包容著落曉兄的許多言詞。」夏荼蘼不疾不徐地發表意見。
「我可是得忍受妳這老古板。」
「在下也得忍受落曉兄的諸多舉止。」
兩人默看了彼此一陣,似乎在挖著對方更多的缺點,但是瞪望了好半晌,又覺得自己的舉動很孩子氣。
落曉忍不住笑了,夏荼蘼則鬆了肩頭,兩個人默契極佳的同時開口──
「原來我們早就是朋友了!」
武周‧天授三年 孟夏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哈呼──」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呼哈──」
夫子授課聲和如雷貫耳的鼾聲同時迴盪在夏學堂裡。
然後夏浮光終於忍不住,放下書本,「落曉,如果你要睡的話,就讓荼蘼帶你到客房去睡。」
「嘻嘻,又是他,那個妓女的兒子。」
「晚上大概也要陪客吧!」
「別這麼說他,將來他可是妓女村的老大咧!」
竊竊私語在學堂內小聲蔓延開來,彷彿所有人都在談論著落曉特殊的身分。
而這也不是第一次。
「呼哈──」落曉還在打呼,倒是坐在他身畔的夏荼蘼有反應。
「先生,在下和落曉兄先告退。」她對著課堂上的父親恭敬道。
她知道在學堂內和那些學子起衝突只是讓落曉難看,是以即使對那些難聽侮辱的話再生氣,她還是選擇眼不見為淨,耳不聽為清。
夏浮光擺擺手,她立刻推了推落曉,但推了老半天也推不醒他,最後她只好使勁攙起他纖瘦的身子,把他帶離開學堂,往後頭的夏宅走去。
「哈……唔,呃……下課了?」步代的震動驚醒了迷迷糊糊的落曉,他吸了吸到嘴邊的口水,徹底敗壞一張極好的皮相。
「家父說如果落曉兄想睡的話,可以到客房去睡。」夏荼蘼語氣平板的回答,同時放開他。
「喔,那太棒了,替我跟夏老頭說聲謝了。」落曉開開心心地朝她揮揮手,熟稔地朝客房走去。
來到夏學堂已半年過去,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夏浮光的課堂上打盹,更不會是第一次睡客房,所以早就知道客房在哪兒了。
夏荼蘼還是跟著他。
「妳不回去上課?」這傢伙最愛聽那些什麼大道理,讀書是她的興趣,怎麼還不快點回學堂去?
夏荼蘼抽出藏在衣袖裡的書本,「在下把書本帶出來了,既然落曉兄想睡,身為朋友,在下應該陪著你。」
「是監視我吧!」落曉邊咕噥邊推開客房的門。
他又不會逃學,只是實在忍不住睡意嘛!
「在下明白落曉兄夜晚工作,白晝還得上學堂很辛苦,所以讓在下來幫助落曉兄。」夏荼蘼見他俐落的踢掉腳上的破鞋,上了床,她則拉了一張椅子到床邊坐下。
「我有在上課。」落曉橫躺在床上,隻手撐著頭。「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下面夏老頭還沒唸到,所以我不知道。」
「你背下來了?」夏荼蘼正打算將今天的進度複誦給他聽,沒想到他早已背得一字不漏。
「這有什麼困難的嗎?」瞧著她即使吃驚都沒啥情緒起伏的面容,早習慣的落曉偏著頭,把她的話當笑話聽。
「如果不多看個幾遍,認真背誦,對在下來說是很困難。」夏荼蘼非常老實,坦承自己做不到。「不知道落曉兄是怎麼辦到的?」
他明明打從父親開始上課就和周公相約釣魚去了,怎麼可能會聽見?又如何能背下來?
「如果妳有過那種不管再想睡,都必須撐著眼皮不能閉上,少聽一句命令就會被罰不能吃飯或招來一頓打罵的話,相信我,妳很快就能學會邊睡邊記事情的能力。」
聞言,夏荼蘼有片刻沉默。
「或許在下的想法非常一相情願,但是在下情願相信每個人都有知的權利。」她說出自己的想法。
人活著就是要不斷的學習,學習自己所不知道的事,然後才會看清自己的缺陷,才能努力的去彌補不足的地方,對社稷有所貢獻。這些都是父親從小教導她的,她記得很深刻,實踐得很努力,也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求知的權利。
「嗯哼。」落曉人小鬼大的哼了哼。
「可如果落曉兄真的覺得很累的話,或許在下可以另外找時間到風月街去,趁落曉兄休息的時候──」
「妳不准到風月街來找我,永遠也不准!」她話未說完便被落曉氣急敗壞地打斷。
「為何?」
為何?這蠢丫頭到底有沒有任何一點尋常人的思考模式?一點就好!
她一個姑娘家即使女扮男裝,到風月街就是不對的!那裡對姑娘而言有多危險,難道夏老頭從未告誡過她?
一想到這點就令落曉氣得差點連髮尾都燒起來。
「風月街不是妳這種尋常人家的姑娘可以去的地方,難道妳忘了第一次見到我時發生的事?」他咄道。
「沒忘。既然落曉兄提到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況,在下想落曉兄也不會忘記咱們是在風月街遇上的。」夏荼蘼維持一貫平淡的語調,只有清澈的眸心流轉出深幽的眸色。
她對美醜的分辨沒有對是非的分辨來得清楚,落曉在她眼中一直和平常人沒什麼兩樣,但是這麼想的似乎只有自己,因為她不只一次逮到學堂內的同儕用一種很特殊又熟悉的眼神盯著落曉。事後她想了好久,才想起那夜在暗巷裡,那些男人也是用那種眼神看他。
是傾慕,是癡迷,還有著狂烈的熱切,一種她怎麼也無法了解的眼神。
「總之,妳答應我不准再到風月街去。」要從她幾乎沒有表情的面容讀出她的思緒是很困難的,所以落曉從來難以察覺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只是逼她答應不得再進入風月街。
他可不希望要時時擔心她的人身安全。
「但是在下認為……」夏荼蘼拉回心思,專注在他漂亮的臉龐,想看出個什麼……想看出他人看到的東西。
「妳要是不答應,就是不把我當朋友。」落曉使出殺手鐧,知道這麼說定能引起這丫頭過於純淨的良心譴責。
「……在下會注意。」果不其然,夏荼蘼垂首同意,雖然聽起來並不怎麼認同他。
落曉才不管咧!他非常了解她說到就會做到,心不甘情不願也好,反正他要的只是她的承諾。
「落曉兄,近來是否有事困擾著你?」夏荼蘼突然問,「近來你在學堂打瞌睡的次數變多了。」
落曉明媚的眼眸一挑,懶洋洋地睞向她,「妳幾歲了?」
「十四。」
「十四?!」落曉猛地由床榻上跳坐起身,十分不爽地叫嚷:「妳明明比我小,學人家束什麼髮?還有妳明明就比我小,為什麼長得比我高?而且妳明明就比我小了兩歲,不准用那種教訓的語氣對我這個長者說話!」
「落曉兄十六了?」夏荼蘼的語氣難得高亢了些。
看來整個學堂裡落曉的年紀算大的了,雖然看不出來。
「我知道妳在想什麼。」明明他比她大上兩歲,怎麼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大?「但是妳要敢說出口,我保證會用妳最害怕的方法整治妳!」落曉一臉凶狠地威脅她。
夏荼蘼乖乖地頷首,嘴巴閉得很緊。
見狀,落曉才放過她。
外表看起來不像十六反而像十三四歲尚未束髮的孩子又不是他的錯,如果過得是錦衣玉食的富裕生活,他一定也能長得像夏荼蘼這般高……
「妳過來。」落曉跳下床,要她站起身。
夏荼蘼輕輕合上打開了卻半個字也還沒入眼的書本放在桌上,才走了過去。
「面對我,站直,背貼著床柱。」落曉催促著她,一句話一個指令。夏荼蘼也搞不懂他要做什麼,完全被動的照做。
確定她站直後,落曉從懷裡掏出一把磨得光亮的小刀,抵著她的頭頂,迅速在床柱上劃下一條橫線,然後揮揮手要她往旁邊站,同時把小刀交給她。
「幫我。」他同樣以背抵著床柱站,努力想拉高身軀,卻不屑用踮腳的方法,試了半晌,直到滿意後才指了指自己的頭頂。
夏荼蘼沒有質疑他身上為何帶著刀子,一語不發地依樣畫葫蘆。
確定她劃好之後,落曉立刻離開床柱,看向那兩道約莫差了一根指頭──還是中指距離──的刻痕,臉馬上拉了下來。
「妳是吃什麼長大的?」如果同齡就算了,他怎麼會和她差這麼多?
「三膳。」夏荼蘼式的回答,簡單又直白。
他當然知道是三膳!
「那三膳的內容呢?」落曉故意擠眉弄眼,略帶嘲諷地問。
「每日都不盡相同。」夏荼蘼直覺回道。
「咱們是朋友對吧?」落曉突然笑得很友好,還伸長手硬是搭上她的肩。
「嗯。」
「從明日起我的早午膳都要跟妳一起吃,妳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她長多高,他也要長多高!免得將來大了才發現她高得不像樣,站在她身邊他會自卑。
「好。」夏荼蘼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了。
「很好!」落曉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這麼做過分,心情大好,終於願意回答自己最近在忙什麼。「兩個月後的七夕,風月街有類似廟祭那樣的活動,所有娼戶都會派出拔尖的姑娘繞行風月街,還有很多餘興節目,諸如舞妓歌妓的表演,不過最重要的一個節目是『採花』,今年我可以參加,所以利用休息的時間在鍛鍊體力。」
「採花?」
落曉繼續解釋,「每年七夕的重頭戲,風月窩……也就是我待的那間妓戶會派出最紅火的姑娘,讓她站在高台上,像是拋繡球招親那樣,只是姑娘她不拋繡球也不招親,而是在身上戴了朵大紅花,只要搶得到那朵花,那天晚上姑娘她就完全屬於那個拿到花的人。」
夏荼蘼聽得很認真,雖然住在風月街隔條巷子的地方,卻完全沒注意過這個活動,可能有大半原因是風月街晚上總是很熱鬧,就算更熱鬧也沒人察覺有何不同吧!
「落曉兄想要那個姑娘一晚的時間?」她抓住了他話裡的重點。
「嗯,我非得搶到那朵花不可!」落曉的眼裡充滿著勢在必得的決心。
瞬間,她的心有些緊緊的,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澀感。
「在下可以去看嗎?」她有點好奇那個讓落曉如此在意的姑娘生得是何樣貌,只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夏荼蘼並沒有去細想原因為何。
「不是才剛答應不去風月街的?」
「如果是廟祭那樣的活動,應該是人人都可以參加的。」
落曉皺起眉,表情顯得有些苦惱。
如果她來的話,他為了「採花」絕對無暇顧及她,況且「採花」這遊戲聽起來似是優雅,可每年都有人被踩得鼻青臉腫或是受傷,全然不如名字聽起來的和平。
「在下可以和家父一同去,這樣落曉兄便毋須擔憂了。」
「好吧,如果跟夏老頭一起的話。」落曉這才放下心,「到時候我會先繞來接你們。」
「謝謝落曉兄。」夏荼蘼沒有笑,眸光卻柔和不少。
怦怦!
心跳快了兩拍,落曉微微看直了眼。怎麼也沒料到只是一點點的不同,竟能讓那張嚴肅過了頭的面容柔化,就像冬雪融盡滿餘春一樣。
他怎麼也移不開目光,也不想移開,年少輕狂的心無法控制地漾起陣陣漣漪。
這是他第一次對除了母親和自己以外的人起了特別的注意。
而那個人竟還是身著男裝的夏荼蘼。
落曉隱隱察覺有什麼在改變,倒也沒有特別去細想,只是不自覺地在心底重複唸著她的名字,讓自己的心悄悄發燙。
不斷發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