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與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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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妳下課啦!」
「陳叔好。」
在這個小村子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看到齊家的人一定要打招呼,大概跟齊家是這村子裡的大地主有關。
其實小村子人情味濃厚,互相打招呼不是什麼怪事,只是村子裡人人見著齊家的人,總是帶著七分恭敬、三分畏懼的姿態在打招呼,明顯就能分辨不同。
齊家人是特別的,是地方上的名人。
這似乎是村民認定的事實,所以雖然與其他人格格不入,久了,為了回應別人的期待,她也習慣以凜然的姿態,生疏但有禮的回應。
在這個溫暖的小村子裡,她就像讓人不斷加上外套的北風吧!
「妳今天搭公車回去嗎?司機沒來載妳?」
「我今天和朋友約好了。」齊朝予揚起優雅的笑容,如同顯赫的家世背景一般,氣質出眾,立刻迷倒了五十多歲的陳叔,為自己的粉絲團擴張年齡層。
在這種鄉下地方的女孩子,說好聽一點是直率,說誠實一點就是大剌剌、舉止較粗魯,偏偏齊朝予一頭長直髮梳得整整齊齊,光滑柔軟,搭配上齊劉海,五官精緻,品行端正,就連制服最上面的釦子都會扣上,儼然是來自某個神祕國家的小公主,如何不出類拔萃,討人喜歡?
「那要小心,別太晚回家了。」陳叔朝她揮揮手,露出彷彿和什麼大人物說過話的與有榮焉的表情,扛著鋤頭,轉身回家。
唧……腳踏車急速煞車的刺耳聲音響起。
齊朝予回頭,看著因為社團活動而耽擱的好友藍孔翠,眉頭忍不住往上挑。
她明明是心理研究社的社員,是如何把自己搞成這副狼狽的模樣?
「孔雀,妳今天又做了什麼?」齊朝予無法不這麼問。
她明白藍孔翠就是熱心了些,愛管閒事了些,惹麻煩的工夫一流……了些,時常橫衝直撞,把自己弄得渾身是傷。
綽號孔雀的藍孔翠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水汪汪的大眼轉個圈,就當作回答,心虛的跳過,急切的說:「小予,今天好熱,一起到隔壁村吃剉冰啦!聽說任晴今天也會去耶!」
「我都不知道妳對他這麼有興趣。」齊朝予從公車亭裡的椅子上起身,雙手交疊,提著書包,沒有拒絕的跟她走。
「村子裡誰不對他有興趣?期末的時候社團要交報告,我得針對一個人寫一篇性格養成研究報告,他是我名單上的候補對象之一。」藍孔翠的回答很單純。
齊朝予看得出來,她確實也只打著這個主意。
要說有什麼能讓藍孔翠醉心的,那一定只有當下的興趣。例如,上個學期她苦練鉛球,只因為大家捧了捧她,要她在運動會上大展從來沒出現過的「長才」;半年前迷上畫畫,而且只畫天空,是因為某天放學的時候看到的琥珀色夕陽帶給她深深的感動;最近則是看了某本她推薦的心理犯罪故事,於是愛上了心理研究,硬是轉社,每天花許多時間專注在社團上的事。
「啊!說到社團,真不好意思又讓妳等,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老師今天的主題是犯罪心理研究,我聽得入迷,不小心就忘記時間……今天我請妳吃剉冰,當作遲到的賠罪。」藍孔翠停止推動腳踏車,雙手在垂落的腦袋前合十,道歉的誠意十足。
齊朝予揚起淡笑,「沒關係,我們認識這麼久,要是不等,早就不是朋友。」
其實她頗羨慕藍孔翠這種一找到入迷的事物便會一頭栽入的個性,大概是因為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為了想得到什麼、獲得某種滿足感而努力的經驗。
「說得也是,我們從小就認識了嘛!現在是十七歲,應該超過十幾年囉!」藍孔翠嘻嘻哈哈的說,重新跳上腳踏車,拍拍後座,「上來吧!用走的,不知道哪天才到得了隔壁村,更別說是吃剉冰了。」
齊朝予被她生動的肢體語言逗笑,眼角微微上揚,故意裝模作樣的說:「早在等妳這句話,妳也知道,我從來不是太勤勞的人。」
她只有在這個唯一的朋友面前會開開玩笑,說些五四三,在其他人面前,永遠都是優雅冷淡的模樣。
「當然,我隨時可以當妳的司機。」藍孔翠和她一搭一唱,踩動踏板,腳踏車輕快的向前進。
最後,她們並沒有真的到隔壁村吃剉冰,而是一人買了一枝冰棒,到她們的祕密基地。
其實所謂的祕密基地,是齊家的私有地,那裡因為有個兩層的天然瀑布,所以從小就是她們心目中夏天的最佳避暑祕密基地。
「小予,妳是不是很不喜歡任晴啊?」藍孔翠的雙腳泡在水裡,一邊舔著蘇打口味的冰棒一邊問。
對照藍孔翠裙子底下穿了運動褲,所以雙腳沒合攏的坐姿,就連泡水都坐得無懈可擊的齊朝予微微一頓,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反問道:「怎麼說?」
「妳看嘛!雖然大家暗地裡都會說些關於他的五四三,但是只要他一出現,又趨之若鶩的靠上去,只有妳例外,好像無論做什麼,都會避免和他視線交會。」頓了頓,藍孔翠馬上想到實證,「啊!對了,之前不是有一次老師指派你們兩個去幫忙拿上課用的教具嗎?結果前一節課妳就先把東西搬到班上,任晴看起來又是那副漠不關心的模樣,恐怕連老師交代的工作都忘記,妳也沒跟他提起,就草草了結事情,和平常負責的妳不同……所以大家私底下都在傳妳很不喜歡他。」
她把別人在背後說的話原封不動的告訴齊朝予,接著搖頭晃腦,似乎在回想使她討厭任晴的原因。
「與其說不喜歡……不如說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吧!」齊朝予幾乎停下吃冰的動作,提到那個特別的男孩時,眼神有些迷離。
那個第一眼就被自己判定為不適合小村子的男孩,總是流露出墮落的感覺,再加上那些有關他男女關係複雜的傳言,她不自覺的敬而遠之。
「不知道怎麼應付?」藍孔翠的尾音上揚,頗感有趣,朝她擠眉弄眼,「長這麼大,我可從沒見過妳不會應付哪個人。」
孔雀說得沒錯,這的確是她第一次因為對一個人感到棘手而主動疏遠,原因還只是心頭那股無法詳細描述的莫名緊張。
「凡事總有第一次。」齊朝予聳聳肩,如此普通的動作,由她做起來,硬是迥然不同,從容嫻靜。
藍孔翠早已習慣她這種隨時隨地都讓人無可挑剔的小公主模樣,有時候還是會奇怪自己怎麼就無法像她那樣,不過倒也不怎麼在意就是了。
「嘿,實在太熱了,我要從上面跳下來。」藍孔翠迅速吃完冰棒,一躍起身,一舉一動都帶著旺盛生命力的律動感。
「我們都是高中生了,妳這樣做,不怕等會兒內衣全被看光光?」齊朝予仍然不疾不徐的吃著冰棒。
「我今天多帶了一套衣服,不怕。」她一早就有計畫,下課後不是去吃剉冰,就是來玩水,都準備好了。
「既然妳有備而來,請便吧!」齊朝予比了個請的手勢,也跟著站起來。
「如何?妳要跳嗎?反正這裡離妳家很近,路上又不會有別人,等等我用飛的速度載妳回去就好。」藍孔翠慫恿著。
說到齊朝予,學校裡眾人皆知她是游泳社的第一把交椅,若非她本人不願意,只當興趣,高中各大比賽中肯定有她的名字。她就常取笑的說,小時候明明是自己比齊朝予先鼓起勇氣往下跳,奇怪的是,最後游泳出色的卻是齊朝予。
「我到上面去看妳跳。」齊朝予指了指瀑布的第三層,源頭的位置。
「好吧!那妳想走了再叫我。」藍孔翠已經捲起袖子,迫不及待了。
齊朝予笑了笑,繞進樹林間的小路,開始往上走。
原本她想走到最上層躲避太陽,卻發現那裡日照太充足,於是晃到第二層,在水流較緩、河床較淺的邊邊坐下,這時剛跳下去浮出水面的藍孔翠興奮的朝她揮手,她回應的揮了一下,解開領帶和領口的釦子,然後往後倒,仰躺在大石頭上。
忽然,後腦勺有壓到某種東西的感覺,她忙不迭的起身,一看,就這麼定在原地,動也不動。
那是一包香煙,一個在她生活中第一次如此靠近的東西。
齊朝予看過父親抽的雪茄,田裡務農的叔叔伯伯們抽的煙,以及扔掉的酒瓶和酒罐,不過這些都是她不被允許碰觸的玩意兒,如今卻如此近距離的擺在眼前。
是誰忘了?
但是這裡除了她和孔雀以外,應該沒有人會來才對。
若是平常,她應該當作沒看到,盡可能的忽略,然而今天心中有個聲音,莫名的鼓吹她伸手去撿。
那就像打破禁忌,做壞事時會因為腎上腺素分泌而加快心跳,造成一種彷彿興奮的錯覺……她明明知道的,結果還是忍不住伸手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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