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春尋~三千閣之十二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款款低語,舉袖拭淚。
身後卻突兀飛來一句冰涼言語──
「人都走得見不著影了,小春花,妳傻在那裡裝模作樣給誰人看?」
春亦尋聞言大怒回頭,張口就罵。
「你個芭蕉葉子!就不會看場合說話嗎!」
「需要妳裝柔弱扮可憐的人已經走了,我看妳那樣子看得眼睛痛,只好給妳幾句良心建議,這還需要看什麼破場合嗎?」男人的聲音冷涼低沉,若在平常,實在是很悅耳的,但此刻說著這樣難聽的話,卻顯得非常刺耳。
春亦尋一番小女兒情思都被打散,惱怒得雙頰生紅。
「葉起城!你做好你暗衛的工作就好了,不要隨便插嘴我的工作!」
「妳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接下來是我的工作。」身為影子護衛,身材高大,一身黑衣的男人從陰影裡走出,腳步一點聲音都沒有,周身氣息收斂得完全察覺不到。他邁著大步走到春亦尋身邊,一伸手就掀出一襲薄氅來,嚴嚴密密的罩在春亦尋單薄的春裝外。
她憤怒的一把揮開,「熱死了!」
他卻面無表情望著她,「小春花,妳若著涼了倒在床上動彈不得,明天晚上就不要想偷偷摸摸去跟蹤羅公子和那位嫡小姐。」
心中的小算盤被這樣一點都不知道客氣的一語道破,春亦尋又驚又怒,渾身寒毛直豎,簡直像隻警戒中的嬌貴貓兒,只差沒有伸出爪子來狠狠的撓花葉起城的臉面。
「你偷聽我和永晉公子說話!」
「我是妳的暗衛,就算妳在如廁,或者洗沐,或者侍客,我都必須形影不離──」他眼神裡一點動搖都沒有,居高臨下的睨著春亦尋,「這個規矩,妳不是早就該記牢了嗎?」
春亦尋氣得發抖。
一對上他,她便處處落在下風!
這粗野武人,一點也不曉得憐香惜玉!
她恨恨跺腳,那繡鞋精準的踩在他靴上,還輾上一圈,「野蠻人!」
「……我記得妳腳下這雙,是妳最喜歡的繡鞋。」葉起城神色自若,低頭端詳半晌,「妳再多踩幾腳,我也不會痛,但若是妳繡鞋踩壞了,明天可趕製不出一雙新的──妳要繼續踩嗎?」
春亦尋惱怒得拿身子去撞他,卻反而撞得自己皮肉疼痛,臉上浮起委屈神色,恨恨的掉頭回了房去,砰地一把將門甩上,沒給他跟進門的機會。
葉起城也沒理會她孩子氣的反抗,只是彎下腰去,撿起地上的一只頭花。
那是一朵以銀絲掐成的刺槐。
※※※
春亦尋氣呼呼的回了房,一轉頭又見前一刻鐘還坐著心中戀慕的佳公子的桌椅,方才被葉起城粗魯的轉移開注意力的黯然情思,又浮上心田,讓她情緒很快又低落下來。
心底正糾結著,內屋裡卻有一個少女掀簾出來。
青翠綠衣,眉目英挺,神情卻甚冷淡。她瞧見春亦尋垂頭喪氣的,毫無精神,不由得眉頭一挑。
「春尋姑娘,那弱公子不是已經走了?」她嗓音淡淡的沒有什麼起伏。
春亦尋卻敏銳的豎耳,「是『羅』公子!九九,妳怎麼也跟那芭蕉葉子一樣來欺負我!」她深感委屈。
「不就只是咬字不清而已嗎,春尋姑娘別惱壞了身子。」若無其事的將話帶開,雛兒九九上前為金釵姑娘卸下頭飾,重新補上妝粉,又換過一襲新裝。
春亦尋想了想,又將腳下繡鞋脫下,要九九另拿一雙來換。
九九照辦了。「姑娘要換哪雙?」
「就那雙淺紫藤的好了。簪子的話,也取同樣式的來。」春亦尋懶洋洋道。
九九又忙碌一陣,「等會兒是錢莊尤公子來訪,給姑娘準備半個時辰來招待,若尤公子要一親芳澤,便再延半個時辰。這樣安排好嗎?」
「尤公子嗎?」春亦尋心煩意亂的撥弄自己耳墜,想了想又道:「他昨晚遣侍童過來,說他家夫人今晚要他陪伴,只能抽兩刻鐘過來而已。」
「那麼,要鋪床?」九九回頭確認。
「別吧。才兩刻鐘,那尤公子大抵說會兒話,摸摸手就差不多到時間了,他家夫人抓得可緊,恐怕連兩刻鐘都容忍不了。」
「尤夫人真能壓住她那夫婿。」九九的語氣裡添上一絲讚賞,似乎這個消息讓她很愉快。
「九九想嫁人了?」春亦尋聽出她語氣裡的歡快,忍不住上前去逗弄她,「妳不是說要和秋舞房裡的那個小悅悅在一起嗎?哎呀,要同嫁一夫?」
「還同嫁呢。」九九橫過一個眼白來,「悅悅最喜歡的就是她家姑娘,和她家姑娘從古家二少爺那裡拿回來的食物。我呢,只要賺夠了金銀,就把悅悅和自己一併贖了,到外間去開糕餅舖子。」
「真好志向。」春亦尋托著頰聽,「那小悅悅喜歡糕餅?」
「她喜歡所有好吃的食物。」九九肯定道,那語氣裡還有一絲聽不太清楚的咬牙切齒。
春亦尋噗哧笑了。
九九像是被她那聲噗笑給刺激到,為她挽上簪子的力道增大了點,髮絲簪得很緊,嘴裡道:「小悅悅明晚要和她家姑娘去鏡照河邊放花燈,春尋姑娘要我代妳放花燈嗎?」
「這話聽起來,怎麼像是九九妳要扔下我一個人,卻和小悅悅一道出遊的樣子?」春亦尋很不滿。
明明我才是妳主子,怎麼妳老是跟著小悅悅一起走?
九九卻冷淡回話,「春尋姑娘不想求姻緣嗎?」
「……又不是寫了就一定求得到……」
「確實不是。」九九點頭,「但放了花燈,春尋姑娘心裡也會安定些吧?往年沒有放過,也許今年去放一次,說不定在今年結束之前,春尋姑娘能夠了卻一樁心事呢。」
春亦尋扭捏了會兒,「若寫了永晉公子的名,卻給人撿走了花燈,那我可怎麼辦好呢,說不定會傳到他耳裡去啊……」
九九在心底暗暗翻了個白眼。明明滿心裡就想著要去偷偷跟蹤那對男女,這會兒明明白白的問起了,卻又猶豫不定起來,到底要讓人怎麼配合她!這扭扭捏捏,不乾不脆的戀愛少女心,實在與她平常伺候的春尋姑娘大相逕庭。
何況,依她觀察,那羅公子恐怕也不是當真對於她家姑娘的一番情思,毫不知情,怕是在裝傻吧。九九撇了撇唇。
「若那位弱……羅公子知道了姑娘心意,那不是正好嗎?」九九硬生生的轉過音,「春尋姑娘也不必這樣苦苦忍耐壓抑,可以坦率的直訴情意。」
「可,他心底有人了呀。」春亦尋苦澀道。
「但春尋姑娘喜歡那位公子吧。」九九淡然道,「一個是沒將他放在心上的嫡小姐,一個是對他真情真心的金釵姑娘,羅公子知道要怎麼選才是好的。」
這話說得很偏心,卻是極為體貼春亦尋跌跌撞撞,萬分隱忍的戀慕心情,聽入耳裡,真是非常受用。
春亦尋低落的情緒也稍稍提振起來。
「九九,妳說,我們明天去放花燈好嗎?」被哄著高興起來,她也毫不忍耐,偏過了頭就去問九九。
「春尋姑娘想放花燈,我們就去放花燈。」九九心平氣和的答話。
春亦尋喜孜孜的開心了好一會兒,這股昂揚的情緒甚至持續到她接待了匆匆到來,一番拉拉扯扯捨不得走,卻又不得不走,最後是一步一回頭的狼狽離去的尤公子之後,才稍有一點平緩下來。
腦子裡一冷靜,她才忽然意識到,放花燈的事兒,一開始就是她別有居心的建議了永晉公子,要永晉公子藉此試探嫡小姐的心意──但她自己還是猶豫不定,在煩惱到底跟不跟去現場偷看的。她既想知道羅家嫡小姐的心意,又怕見到永晉公子待嫡小姐的殷勤溫柔……
她一點也不想親眼看到永晉公子與羅薇薇兩人相處親密的樣子啊!
她不由得抱頭著惱,滿床榻的滾來滾去。
外間,九九收拾著瑣碎,一邊自言自語似的說起話來。
「我聽悅悅說,那古府的老太爺要給二少爺訂親,對象似乎就是羅家那位嫡小姐,現在正等著嫡小姐的回覆。」
「老太爺不喜歡二少爺與青樓女子太接近,怕二少爺給狐媚住了……」
「但我來看,明明就是悅悅房裡那秋舞主子,胡裡胡塗的給二少爺狐媚住了才是啊……」
她嘆口氣,又道:「明晚只給春尋姑娘排兩個客人,之後就可以去放花燈。這樣一來出閣的時間就能與人潮正擠的時候錯開來,你要護衛也不會太費手腳……」
「這樣的話,春尋姑娘也不會遇見那位羅公子和嫡小姐了吧。」
「哪,這樣安排還可以吧?需要再調整嗎?」
重新換過一組茶具,九九抬頭,往陰影裡看去。
看起來什麼也沒有,半點生氣也感受不到的陰暗處,在經過九九幾個呼吸的時間之後,甚無起伏的飄出一句話來。
「……只要她不會蹲在角落哭就好。」
九九嗤笑,「春尋姑娘喜歡上那位羅公子之後,哪時候想起他來不哭的。葉大哥,你的要求真不實際。」她又側耳聽了聽,「……喔呀,姑娘在房裡滾著呢,又不曉得心裡糾結什麼起來了。」
葉起城靜了靜,「她怕是在這時候才想起來,也許在放花燈時,會遇見那羅公子與嫡小姐。」
「哪裡有機會去遇到呢,我們出閣的時間可晚的了。那種時間,羅家嫡小姐只怕都在閨閣裡洗沐了才是。」九九皺眉,「春尋姑娘實在是心太亂了,才連這點算計都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九九妳就多幫她想想。」葉起城的聲音平淡冷靜。
九九又往他藏身的陰暗處瞥去一眼,「葉大哥心思細膩,做暗衛太可惜了──若葉大哥是和那羅公子一樣白白淨淨的書生相貌,春尋姑娘也不必這樣辛苦戀慕。」
言下之意,像是在惋惜葉起城高大威武的相貌,竟不得自家金釵姑娘的歡心,反而讓她嘟著小嘴的嫌棄萬分。
陰影裡飄出低笑,「她喜歡的,就是那種白面書生。」
九九吐舌。
她又自言自語道:「那求姻緣的花燈要折什麼樣的花好呢?」她擺弄著手裡大紙,一下子想月季,一下子想白曇,一下子又想牡丹。
「……刺槐吧。」半晌,葉起城才應了一句。
於是九九手腳俐落的折起紙來。
房裡,那不住的滾來滾去,間雜了幾聲低低的哀鳴,在九九折完花燈之後,終於消停下來,不再折磨著外間兩個人的耳朵。
月已中天。
小肚子上蓋著薄毯,半睡半醒的春亦尋,在迷迷糊糊的夢境裡,已經在想著明晚的放花燈之行。
九九才安撫過她,出閣的時間已晚,不會遇見羅公子與嫡小姐的。
於是她又不安又失望,卻又期待又雀躍的沉入夢鄉。
心平氣和的九九抱著被子,睡在窗下的軟榻上。
外間,那融進陰影裡,沒有洩漏出分毫存在感的高大男人,閉上眼,連呼吸的起伏都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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