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誰家天下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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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無際的陰霾與憂慮,籠罩在將軍府的每個角落,也沉沉地壓在每個人心底。
喬婉好害怕,她怕娘哭,她怕奶娘的嘆息,她更害怕爹爹再也回不了家。
鑽過了牆洞,她彷彿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般,一見到朱爾靜,就撲進了他懷裡。
「我爹出征去了,娘每天晚上都偷偷在哭。」她強忍住哽咽,臉上卻怎麼也掩不住惶恐。「奶娘叫我不可以問娘,爹什麼時候回來,她會哭得更厲害。爾靜哥哥,我真的好怕……」
朱爾靜先是一僵,隨即渾身繃緊的肌肉慢慢放鬆,神情也跟著變得柔和,伸手摸摸懷裡的小腦袋瓜。
他在心裡發出無聲的長嘆。
世上就是有那麼多的無可奈何……
「妳爹不會有事的,他夠凶,夠悍,拿的刀也夠大把,他會一路砍瓜切菜,把敵人統統打趴了再凱旋歸來。」他捧起她淚痕斑斑的小臉,對她露出「儘管放一百二十萬個心」的笑容,一如往常地撫平了喬婉的害怕。
「真的嗎?」她吸著鼻子,充滿希冀地望著他,一時忘了哭。
「相信我。」他看進她淚水瑩然的眼底,笑得更加溫柔,信心十足。「別瞧爾靜哥哥平時裝瘋賣傻,像這麼重要的大事,我幾時騙過妳?」
喬婉滿眼的傾慕信任,望著這個自己打從八歲起便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年輕男子。
他救過她的命,督促她讀書練字,還親自做了一具合她小手撫按的琴,教導她彈琴、作畫,陪伴她談心說笑,儘管嘴巴上愛使壞、不饒人,卻是很寵她。
「我相信你。」她將臉埋入他懷裡,讓那熟悉的安全感包圍著她。「爾靜哥哥說得對,我爹爹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絕對會。」
朱爾靜輕輕摸著她的頭,抬頭遠望,深邃眸光迷離而幽遠。
只是不知千里之外,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此時此刻,落下的又將是誰的大好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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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一定會回來的……
朱爾靜的保證是滔天巨浪中的定海神針,是他貫注了這樣金石般堅定的信心,令喬婉那顆惶惶不安的心終於恢復了踏實安穩。
「娘,我們一起等爹回來。」她握緊淚漣漣的娘親的雙手,「爹是鼎鼎大名的鎮國將軍,他每回都能打勝仗回來,這次也不會例外!」
「婉婉……」喬溫氏緊擁女兒,淚如雨下。「娘的好孩子……」
「所以娘要好好吃,好好睡,快快把病養好,不然爹回來會擔心的。」她哄慰著娘親,「要乖乖喝藥,這樣病才能趕快好起來呀!」
喬溫氏淚眼看著女兒,柔美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娘答應妳,娘會快點好起來的。」
喬婉憂心忡忡的小臉亮了起來。
──這一切都是爾靜哥哥的功勞。
為了向他道謝,她隔天晚上特地用桑皮紙小心仔細地包了一隻好吃的燒雞腿,再度溜到隔壁去,卻驚恐地發現他四肢劇烈抽搐地倒在地上,還不斷地挖自己的喉嚨嘔吐。
「爾靜哥哥!」她心一抽緊,急急衝過去抱住他。
「解……解毒丹……我床、床底……」朱爾靜臉色慘白泛青,舌頭僵硬,話說得斷斷續續。
喬婉急忙找出他藏在床底下的一小瓶解毒丹,連連餵了他五、六顆,哭著、顫抖著雙手想倒碗水給他喝,卻被他一把揮落,跌碎了一地。
「不、不能喝……」他緊緊攥住她的小手,嘴角擠出的那抹笑容破碎。
「那我叫人去!」她淚汪汪的開口,「我叫大人們來救你……我讓奶娘請大夫去!」
「不……」虛弱的他卻有出乎意料驚人的手勁,抓得她手都疼了。
「可是──」
「不能……牽連無辜……」他痛得渾身痙攣。「他們要對付的……只是我……」
喬婉這才驚覺到原來有人對他下毒!
有人想要他的命?!
「爾靜哥哥……」她嘴唇慘白顫抖。
「我……會沒事的……很快就好了……」他冷汗濕透髮,猶努力對她綻開一絲熟悉、撫慰人心的微笑,那個「天塌下來也沒啥大不了」的笑。
「爾靜哥哥,你不要再笑了,我知道你很痛,你不用再笑給我看了。」她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雙臂緊緊環著他疼得劇烈顫抖的身子,恨不能代替他痛。「嗚嗚……」
生平頭一次,她覺得她最愛、最在乎的人像是要離她而去了。
「別哭,」朱爾靜盡力吸氣,等待劇痛消失或是死亡的解脫降臨,可在那之前,他不能再讓婉婉擔驚受累。「我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婉婉,妳、妳唱那首妳娘教的曲兒給我聽……好不好?」
「好,」喬婉強忍心如刀割的難過,哽咽著柔聲道:「婉婉唱、唱給你聽……」
她將他抱在懷裡,輕聲唱起那首小曲:「寶寶乖,寶寶睡,夜裡別怕黑,星星陪你睡。爹心肝,娘寶貝,寶寶要乖乖,乖乖好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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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朱爾靜終於得以死裡逃生,慢慢地好了起來。
後來,喬將軍果然順利打勝仗,在萬人夾道歡呼聲中,平安回來了。
可在喬婉的心上,卻依舊沉甸甸的壓著顆大石頭。
為什麼有人想要爾靜哥哥的命?他們到底為什麼要害他?
他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根本不會跟人結仇,她就是想破了頭,也想不透究竟是誰那麼狠心,竟然捨得對他下手?
偏偏不管她怎麼追問,朱爾靜卻是半個字也不說,被她纏得受不了了,只會丟給她那種「唉,妳也知道人長得太帥,就是有這麼多困擾」的鬼話。
哼,不過那些可惡的大壞蛋,雨天就別出門,要不雷公爺爺肯定劈得他們頭髮燒焦屁股冒煙!
「別怕,爾靜哥哥,我會保護你的。」喬婉捏捏他病後瘦得可憐的臉龐。
「妳只是想趁機調戲我吧?」朱爾靜一臉寵溺,卻煞有介事地嘆了一口氣。
被發現了,她吐了吐舌。「欸……就順便啦。」
春去冬來,花落花開,一轉眼,流光彈指飛逝。
就快十六歲的喬婉已能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這一切都是出自朱爾靜的悉心指導。
她也不忘常常偷渡許多補品、甜品、好吃好喝好玩的到隔壁去,把她最心愛的爾靜哥哥養得身強體壯。甚至為了讓他穿雙舒適些的鞋子,還騙了府裡專做針線活兒的大娘,說是想幫自己的將軍爹爹做鞋,拐了人家好幾塊鞋底和布料。
雖說,縫成的那雙鞋怎麼看都好似不一般大,收到鞋後,朱爾靜卻絲毫沒有嫌棄,反而笑咪咪地穿了滿屋子走給她看。
「瞧,步伐穩健,風度翩翩。」他顧盼自得,洋洋得意。
喬婉看著他左腳的鞋走沒三兩步就甩脫出去,撿了套上,不一會兒又掉了,又是好笑又是內疚又是感動。
她發誓,這輩子都要待爾靜哥哥好。
「沒錯,全太原最帥的!」她豎起大拇指稱讚。
「不對,」他糾正,「是全中原最帥的。」
「爾靜哥哥說什麼就是什麼。」喬婉小腦袋瓜中他的毒太深,早已崇拜得是非分不清。
然而,她一直以為整個偌大將軍府裡,沒有人會發現他倆這些年來培養出的深厚情誼,更沒有人發現那個牆角的洞被越挖越大,那堆掩飾的草被她刻意越養越大叢。
她還特地叮嚀誰也不准去修剪那些翠綠的藺草。
「我跟菩薩許了願,將來要用這些藺草編成蒲團念經的。」她理直氣壯地胡掰,暗自祈求菩薩聽了不會大發脾氣。「誰都不准動它哦!」
只要她能天天見到爾靜哥哥,要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一直到這天午后,喬婉抱了顆甜美的蘭州瓜,正想偷偷鑽洞過牆的當兒,卻被她爹當場逮到。
「婉兒,妳要去哪裡?」喬將軍濃眉一挑。
「我……那個……」她不安地用腳將草叢撥回原位。
「婉兒。」喬將軍嘆息,「妳該和他保持距離。」
「爾靜哥哥是好人。」她急切地衝口而出,小臉漲紅了。
「爹知道他是個好人,也深信他將來會是個開疆闢土、名震天下的偉男子。」喬將軍神情憂慮地盯著女兒,「但,那不會是妳的福氣。」
什麼開疆闢土,名震天下?她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
喬婉只知道一件事──
「我喜歡爾靜哥哥。」她懇求地看著父親,央求道:「爹,他好可憐的,這麼多年來都被關在一個小小的院子裡,都沒有人關心他,而且他什麼都沒有了,他就只有我……」
喬將軍凝視她很久,最後終於低聲嘆了一口氣。
「這都是命。」
「什麼?」她望著身板高大的父親,突然感到呼吸困難起來。「等等──爹,你、你原來就認識爾靜哥哥了?!」
喬將軍濃眉微挑,粗獷臉龐閃過一絲愕然。「難道妳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
喬將軍臉上閃過一抹懊悔,沉默不語。
「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跺腳。
喬將軍目光複雜地望著女兒,終於緩緩開口。
「妳口中的爾靜哥哥是爹受命看管的重要欽犯,」他看著女兒瞬間變得慘白的臉,語氣越發沉重感慨,「也是先皇唯一血脈嫡傳的皇子。」
喬婉呆住了,懷裡揣著的蘭州瓜滾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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