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陌上花(一) 我把瓶兒拽回屋子裡,一邊輕輕地理著瓶兒的頭髮,一邊說道:「瓶兒,我不知道該怎麼同妳說。說出來,妳也許會不相信,我自從上次死過一次,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
瓶兒轉頭凝望著我,不明白我說的「記不得」是怎樣一種程度。
我笑了笑,說道:「什麼都記不得了。除了知道我姓戴,知道我是個皇后,便什麼都不知道了。我甚至連自己叫什麼?那個皇帝叫什麼?都不知道。還有,我連自己身處何地也搞不清楚。興許是死前的打擊太大,我自己承受不了,就都忘了。」我說到這,看了瓶兒一眼,只覺她眼裡仍舊有著猶疑,想必這答案並不能讓她信服,我於是又畫蛇添足道:「瓶兒妳知道嗎?我感覺到自己當時已經上了奈何橋,都喝下了那碗孟婆湯,我想我該去投胎轉世,卻聽到後面有人在叫喚我,我不知為什麼,有些不捨,就回了頭。這一回頭,居然就醒了回來。」
我當然不能和她說我是從西元兩千多年穿越來的,穿越是什麼?我和瓶兒解釋,只怕會越說越胡塗,她把我當成精神病了。
我這個「喝了孟婆湯」的說法顯然讓瓶兒更容易接受,她忍不住拽著我的手,有些許激動道:「沒想到姊姊果然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當初那太醫說姊姊已然殯天,竟然是真的!只是,姊姊是聽了誰的呼喚,回轉頭來的?啊,莫非是姊姊那個心上人?」
我本來想說正是瓶兒妳在床邊哭泣把我給喚回來的,但一想有些肉麻和假惺惺,好在瓶兒正好給我找了一個看似不錯的藉口,我於是紅著臉點了點頭。
瓶兒臉上竟比我還喜悅:「怪不得姊姊別的忘記了,獨獨沒有忘記和心上人在一起的光景呢!」她說著還替我憧憬起來:「不知老天爺讓姊姊醒來,是不是要安排姊姊和心上人重逢再續前緣呢?」
再續前緣?我心裡苦笑,難不成星也會穿越到此麼?
我制止瓶兒的遙想,也斷絕自己的念想,正色道:「瓶兒,關於我的事,我一直沒問妳,就是不想讓那些悲痛重新回到我身上,不過,現在我想不知道都不行了。」
「為什麼?」瓶兒帶著幾分天真道。
我頗有幾分無奈地一笑,說道:「剛才來了個吳婕妤,誰知道下次會不會來個鄭貴妃、劉美人的?瓶兒,我以為冷宮的日子逍遙快活,可是,恐怕沒有那麼快活。我如果不知道自己之前發生過什麼,又怎麼應付她們?」
瓶兒聽到「應付」兩個字,不禁有些悲慟。她帶著一絲哭腔道:「姊姊,既然上天讓妳忘記過去,妳又何苦記起來著?姊姊,妳好歹也曾經是皇后,她們不敢對妳怎麼樣的。瓶兒受些委屈,也算不得什麼。」
「妳真傻,欺負妳和欺負我又有什麼分別?」我搖了搖頭,「說吧。有些事,我其實很想知道。」
「姊姊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皇上他的皇兒是怎麼死的?是我弄死的嗎?」一想到那男人眼裡的殺意,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從瓶兒口中,我得知皇后──不,我的名字叫戴悠夢,很美的一個名字──生在越國。
這裡是吳越國的皇宮,大唐分崩離析後獨霸江浙一方的偏安國。
我的父親叫戴襄,乃是越國的宰相。戴家在越國本來是隻手遮天,祖父是越國開國的功臣,我的姑母還是先帝的正宮皇后,我父親戴襄自然而然重權在握,而我作為戴家的大小姐,自然是這一任皇帝后位的不二人選。
對了,這個皇帝姓錢,單名一個佐字。瓶兒不敢犯忌諱,還是用手蘸著水在桌上把皇帝的名字寫給我的。
錢佐的生母並不是我的姑母,他的母親是一個身分卑微的宮女,在懷上錢佐的時候被冊封為妃。
我的姑母並沒有子嗣,所以她妒恨一切能夠懷上孩子的嬪妃。她想盡辦法讓那些有著帝王血脈的孩子胎死腹中,或者生出後弄死,藉此來保住她的后位。當然,那時候的先帝並不知她的歹毒,但先帝到了四十歲,都還是沒有一個兒子。
當錢佐的母親懷孕的時候,已到中年的先帝,對這個孩子呵護備至。錢佐的母親本是個宮女,多少聽過我姑母的歹毒,為了保住錢佐,作為母親的她也是費盡腦汁,才能在這夾縫中,粉碎了我姑母一次又一次的暗害。
我姑母沒能夠在孩子未出世的時候把錢佐給解決掉,對他和他母親是恨之入骨。再加上錢佐出生僅僅一個月,就被先帝立為太子,在我姑母眼裡,這更是難以容忍的。
終於,在錢佐七歲的時候,錢佐母親的床下被發現了用於巫蠱的桐木小人。歷來帝王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巫蠱之術。陳阿嬌因為這個失了寵,漢武帝還是因為這個逼太子劉據自殺了,更何況錢佐的母親本就是個毫無勢力的宮女出身,不可避免的被打入冷宮。
這個時候的先帝並不只有錢佐一個兒子,在我姑母把所有矛頭都指向錢佐母子二人的時候,先帝又使得另一位妃子懷有了身孕,所以錢佐這個太子之位並不見得有多牢靠。
不過,小小年紀的錢佐在那時就知道選擇何種方式來保存自我。他主動向我姑母示好,還表現出一副懦弱的模樣,我姑母年紀大了,或許也明白一味的拔苗不如培植屬於自己的傀儡。錢佐正是利用我姑母這一點心理,費盡心機地偽裝自己,讓我姑母以及背後的戴家為他肅清登上皇帝寶座的道路。
當然,為此,錢佐並不好過,十幾二十年與虎謀皮的日子,早已經讓他找不到什麼是真實,仇恨越埋越深,隨時等待爆發的那一刻。
接下來的事情,我可以想像出來。
錢佐是正牌太子,在先帝駕崩之後,由他來繼承大統是最合適不過。更何況面對一個又聽話又懦弱的傀儡,戴家怎麼會不甘心「輔佐」呢?
錢佐隱忍了多年,自然知道不能操之過急。成了皇帝的他,想必還是步步為營,慢慢收攏他的皇權,等待時機。
這後來,我姑母去世了。
再後來,我成為了皇帝的皇后。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理所當然。
我那重權在握的父親,直到自己被送上斷頭臺,都不明白錢佐怎麼忽然之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了。
錢佐,如今斬光了荊棘的他,心裡搞不好正空虛的難過吧。
「那他的皇兒又是怎麼回事?」我問瓶兒。
瓶兒說道:「姊姊和皇上大婚之前,那些朝臣們說按照祖制,後宮需充盈,皇上在和姊姊大婚之後,需得另外冊封兩妃。於是皇上又封大將軍尹天照的小姐為德妃,兵部尚書季直良的小姐為淑妃。」瓶兒對這些事倒也知道得極為清楚。
我暗暗點頭,錢佐既然要暗渡陳倉,顯然得找到幫手。從妃子的外戚入手,誘之以利,一個是大將軍,一個是兵部尚書,都是兵權最直接的掌握者,拉攏了他們,反客為主,自然就要省事得多。
「為他生下皇子的是哪個皇妃?」我問道。
瓶兒搖搖頭,眼裡現出一絲傷痛,「姊姊,沒有誰誕下龍子。姊姊,是季淑妃她暗害妳啊!」
「什麼?」
「姊姊,季淑妃懷孕的時候,來順甯宮拜會過姊姊,回宮沒兩三個時辰就小產了。我聽別人說,太醫診斷季淑妃是喝了墮胎藥才沒保住的。」瓶兒眼裡滿是悲憤,「宮裡到處流言流語,說是姊姊妒忌季淑妃,所以……姊姊當時也同陛下解釋過,那時候陛下還安撫姊姊,說深信姊姊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沒想到,陛下對姊姊,現在卻翻臉不認人了!」
我看著瓶兒為我憤憤不平的模樣,真不知做什麼表情好。她哪裡知道錢佐對我不是翻臉不認人,而是從一開始就對我「虛情假意」地矇騙,他對我厭惡到極點,甚至連同房都不願意。
不對啊,我忽然想起錢佐在順甯宮對我惡狠狠地說那番話的情形,姑且不論去哪裡找個天衣無縫的替身,戴皇后入宮一年多,錢佐如果要做戲做足了,怎麼可能找個替身在這一年內都去和皇后圓房呢?以他謹慎的性子,能夠埋藏這麼多年,又怎麼會在這種事情上留下痕跡?更何況後宮裡必然安插了不少戴家的眼線,錢佐就不怕一不小心漏了風聲?
再說,就算錢佐再恨戴家,戴皇后始終是他的老婆,哪裡有人喜歡自己給自己戴綠帽子,更何況他是皇帝?
這樣一想,便越發覺得錢佐當日所說的絕對不是真話。至於錢佐為何這樣說,要不是他為了讓戴皇后更加羞憤從而得到快感,就是不敢正視自己,不想承認他和戴皇后過往的種種。興許他不是要徹底斷了戴皇后對自己的幻想,而是要徹底劃清他和戴皇后的界線。
我正想得出神,旁邊的瓶兒不禁輕輕喚起我。
我回過神來,迎上瓶兒關切的眼光,帶了一絲笑容,說道:「樹兒是誰?皇上為什麼說我打死了樹兒?」
瓶兒剛才和我說季淑妃的時候,臉上還帶著一絲不安,怕觸動到我的記憶,惹起我的不快,可是我顯然沒有任何反應,瓶兒漸漸放下心來,解釋道:「樹兒是季淑妃宮裡的宮女,季淑妃懷上龍種的時候,皇上去季淑妃宮裡探望季淑妃,不知怎麼就看上了樹兒,後來還臨幸了樹兒。當時,皇上還打算封樹兒一個美人。」
這美人屬於正四品品階,比婕妤低一品,比才人高一品,這一點,我已經聽瓶兒說過了。以她一個小小的宮女,初承皇恩就能被封為美人,可見這個皇帝對她也是不少恩寵。
「後來又怎麼說是我打死的?」
許是我眼中流露出來的煩躁讓瓶兒有些擔憂,她壓低了聲音,怯怯地說道:「季淑妃流產之後,太醫院查出季淑妃是被人下了墮胎藥,當時宮中流言蜚語的,儘管皇上說相信絕不可能是姊姊做的,但姊姊妳為了還自己一個清白,還是決定徹查此事。後來,有人向姊姊告密,說在樹兒的房中,藏有和季淑妃藥中有墮胎功效的一味藥,姊姊當時就派人去查了樹兒的房,果然找到了。當時皇上還沒下朝,姊姊就命人把樹兒關了起來,等皇上下朝再定奪。」
「可是等皇上下朝回來,卻發現樹兒被杖斃在房中,是不是?」我冷冷地問道。
瓶兒正要接著說,聽了我的問話,不禁一愣:「姊姊,妳想起來了嗎?」
我苦笑地搖了搖頭。這個戴皇后被人暗害了一次又一次,如果說季淑妃流產一事還不一定有直接的證據指向皇后,那麼光天化日之下樹兒被活活打死,還在她房裡搜到墮胎藥,就只會讓錢佐認為皇后是故意安插給樹兒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既為自己開脫,又除去了一個獲得新寵的宮人,一箭雙鵰,怎不讓錢佐對「虛偽」的戴皇后更加地恨之入骨?
儘管那時候的錢佐表現出被戴皇后完全迷住、完全信任,但他每對戴皇后說一句甜言蜜語,就感到自己心中的恨意多了一分。
可憐的戴皇后,只怕到死都不知被誰利用,為誰做了嫁衣裳吧。我捏了捏拳頭,沒想到後宮裡果然和書上電視上一樣,到處都是陷阱和算計,我不由感到背後絲絲的寒意,不知道身處冷宮的我,能否不被捲入這樣的漩渦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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