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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睜開眼睛不到五秒鐘,唐健又閉了一閉,等待這一波的疼痛過去。
痛的波浪從各個方向襲來,宛如有十個人一起大力敲打他的腦袋,以致於他第一時間無法分辨是哪裡更痛一些。肋骨?紮滿紗布的手和腳?或者都同樣疼痛吧!
他給自己一分鐘的時間。擊退了那波疼痛感之後,他再度睜開眼睛,黝黑的雙眼逐漸清明。
又躺了一下,他扶著肋骨慢慢地坐起來。空氣裡有消毒水的味道,病房外不知道哪隱隱傳來儀器嗶嗶響的聲音。
他知道自己在醫院裡,這是過去七天以來他漸漸認知到的事。
「啊,你醒了?要不要喝點水?」背後有個女人在說話。
他聽到雜誌放下來的聲音,視線轉了過去,臉上沒什麼表情。
坐在病床旁的女人和他目光一觸,似乎遲疑了一下,神色有幾絲不自在。
「不用了。」他木然地說完,自己下了床,慢慢往進廁所的方向移動。
喇叭鎖喀嗒在身後鎖上,他把自己和外頭的世界隔絕開來。
唐健緩緩走到洗手檯前,望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他叫做唐健,這是他的臉沒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和他記得的不太一樣,至於是哪裡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
鏡中的男人眼窩比一般的人深,所以眉毛和眼睛的距離就顯得比較窄,當他不說話,只是直直注視著一樣東西時,會有一種彷彿在瞪視的感覺,眸光近乎嚴厲。
尤其他臥病的這段期間,臉色蒼白,眼窩下都是青影,神情看起來就更加冷峻。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神情,讓外頭那個女人每回看著他,都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
他摸了摸頭上的繃帶。他大部分的頭髮被繃帶往上擠,露出一張清瘦的男性臉龐。
這確實是他的五官沒錯,可是……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長得不是這樣的?
問題似乎是出在他的頭髮上。因為他記得自己的頭髮沒有這麼長。如果把繃帶放下來的話,他的頭髮已經可以觸到肩膀了,但他記得手撫頭頂,幾乎會碰到頭皮的那種觸感,他以前的頭髮應該是近乎平頭的。
他們說他昏迷了兩個星期,兩個星期的頭髮會長得這麼長嗎?
「你有嚴重的腦震盪,曾經陷入深度昏迷,所以大腦還在復原當中,會有暫時性失憶的狀況,或者不同時間的記憶互相混淆;等過一陣子腦傷比較穩定一點,情況就會漸漸好轉了。目前看不出來會造成永久性的損害,你不用擔心。」醫生是這麼說的。
所以,或許是他搞錯了,或許他是很久以前剪過平頭,只是時間性混淆了。
他洗了把臉,讓自己清醒一點,然後打開門,用同樣佝僂的步伐慢慢走回病床上。
那個年輕女人看樣子想過來扶他,不過和他毫無情緒的目光一觸,又慢慢坐回椅子上。
唐健背對著她坐在床沿。
這個女人叫文慧鈴,他記得她,他們好像是大學同學,所以他沒有失憶。他只是……記得的事與別人告訴他的有些落差。
他媽媽說,慧鈴是他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是他看著她,心頭完全沒有任何一絲悸動。
沒有愛意,沒有柔情。他看著她的感覺,跟看著那些護士的感覺差不多,完全沒有看到自己女友的那種悸動。
從他醒過來到現在,即使有些跟文慧鈴有關的畫面閃過去,也都只是短短交談幾句的泛泛之交,從來沒有什麼親密的畫面。
他記得大部分的事,為什麼獨獨這段的記憶不存在?
女朋友這個詞讓他有點厭煩,彷彿這個詞不該安在這女人頭上。
突然之間,他的心田牽動一絲溫柔的情緒。軟軟的,宛如要讓人融化般的意緒。
是有一個人的。
有一個人在那裡,藏在黑暗深處,牽動他的心,牽動他的情……
唐健的五官柔和了,無血色的嘴角淺淺揚起一個笑。
是誰呢?為什麼,他還想不起來這個人?
無論這個讓他心中軟柔的女人是誰,鐵定都不是眼前的這位文慧鈴。
所以,他劈腿?
有可能。他近乎無情的審視自己的內心:完全察覺不到罪惡感。他可以解釋為自己是個爛男人,但也有另一種可能性──
「我們快分手了,對吧?」他突然開口,嗓音有點清冷。
文慧鈴微微一震,臉上不自在的情緒更濃。
「也……不算是。就是……嗯,我們之前都同意,就暫時冷靜一段時間。」她清了清喉嚨。
所以,他們感情不好。唐健下了這個結論。
也好,早早分了,省得他煩心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朋友」,讓他有一種被硬賴上的感覺。
文慧鈴似乎還想解釋什麼,但他無動於衷,瘦削的臉轉向窗戶,看著窗外的景物。
「你也知道,你從畢業到現在,工作一直不穩定。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了,不是沒有感情,可是……如果我們要繼續走下去,我需要一些穩定的保證,女人都是這樣的,而你……」
他只分出了一部分心思在聽她嘮叨。不過她提到他的工作,稍稍抓住他的注意力。
他沒有工作?
是嗎?
他腦中突然閃過幾幕影像。那是一間簡潔又極具現代感的辦公室,還有一些人來去穿梭,電腦和許多專業的設備好幾列排開……為什麼他「感覺」自己是有工作的,而且職務還不低?
唐健皺了皺眉,煩躁地起身走到窗前。
這是台北市的市景,他很熟悉,從他的病房窗戶可以看到最高的那棟一○一大樓。
「第二棟呢?」
他突然問,文慧鈴的嘮嘮叨叨霎時中斷。
「什麼?」
他皺眉盯住一○一旁邊那片空盪盪的天空。「那裡,不是有第二棟嗎?」
「第二棟什麼?」文慧鈴走到他旁邊,跟他一起往窗戶外頭看出去。
他盯著那片空白的天空,總感覺那裡少了點什麼。「還有一棟比較矮一點的,只有它一半高的……」
文慧鈴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再移回高聳的建築物上頭。
「沒有啊!台北一○一就只有那麼一棟。」頓了頓,她恍然大悟。「只有它一半高?你是說新光三越大樓吧?那一棟在台北火車站前面,離一○一有點距離。以前台北一○一還沒蓋好之前,最高的大樓是那一棟。你記錯了,把兩棟大樓合在一起了。」
是嗎?
「我記錯了?」他盯著那片空白的天空,眼神有絲茫然。
文慧鈴看著他消瘦的側臉,心中一軟,手往他肩上一搭。「你太早下床了,應該多休息一下。」
他下意識收肩避開。她的手尷尬地搭在半空中,然後慢慢垂下來。
唐健深呼吸一下,走回病床前,慢慢地坐下。
「我們分手吧!」
文慧鈴愣在原地,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什麼?」
「我們分手吧!」他又回復了一開始的面無表情。「反正本來就是要分手的。」
文慧鈴倒抽了口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嗎?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我二話不說立刻跑來醫院照顧你!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我對你真是仁至義盡了!你還想怎樣!」
她氣到抓狂,指著他鼻子劈頭劈腦一陣狂罵。
唐健冰冰涼涼地盯住她,完全無動於衷。
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明明對他的不長進埋怨到不行,他真要分手放她自由了,她又在那裡不乾不脆。
「姓唐的!我真是瞎了眼才會在你身上浪費這麼多年的時間!你知道我身邊有多少條件比你更好的男人嗎?啊?」文慧鈴氣不過,搶起床頭的杯子用力往地上一扔!
他但願自己對這幕戲劇性的表現能有更多的感覺,可是這個女人無法牽動他。
就是無法。
他只感覺自己像在馬路旁邊看情侶吵架,完全的事不干己。
這種感覺其實讓唐健有些困擾。他認為自己應該不是個冷酷無情的男人,所以若這女人是他的女友,為什麼他會對她反應如此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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