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惡男
「記憶中,妳好像從來沒發過脾氣,我真想看看妳爆發時會是什麼模樣耶,班長。」
想看她爆發嗎?
不會有那種機會的,因為,她會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
這是她的專長,從小就練成的專長。
永遠保持冷靜,永遠,不要像她父親一樣。
父親年輕時好賭嗜酒,每喝醉酒,全家遭殃,媽媽、她和弟弟,必定被痛打一頓,沒有一個倖免。
好幾次,母親都想帶著她和弟弟一起逃,但最後都在清醒時的父親苦苦哀求下心軟,然後,事情就一再重演,她和弟弟的苦難也永無止盡。
她十歲那年,那一晚,母親不在,父親再次酗酒發瘋,她冷靜地拉著弟弟衝進房裡,把門鎖上。
這時,一群流氓找上門,似乎為了父親欠下的賭債起了爭執,雙方大打出手,她隱隱聽見父親狂呼大叫地揚言要點燃瓦斯桶,大家一起死……
她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沒多久,一陣煙味竄進房裡,她更害怕,不敢出去,好怕整棟大樓會被父親炸掉,抱緊弟弟不敢動。
不知過了多久,煙味愈來愈嗆,她的頭愈來愈昏沉,哭鬧的弟弟也沒聲音了,這時,門外響起母親的尖叫聲。
「相如!快出來!快帶弟弟出來!相如!失火了……」
她很想去開門,可是她的身體好重,母親的聲音聽起來也好遙遠……
「相如啊!快出來……」
母親在哭,怎麼回事?父親又打她了嗎?
一想到此,她努力從昏沉中爬起來,一步步走過去,把門打開──
火!
門外一團火,又熱又燙,她驚恐地瞪大雙眼。
「快逃出去!快!」母親尖喊,再衝進房裡抱起弟弟。
這樣會嗆死的!她腦中閃過書上的求生知識,直接奔進浴室沾了濕毛巾,一條給母親,一條掩住自己的口鼻,就這樣慌亂地踉蹌逃出火海。
經過客廳的一瞬間,她依稀瞥見父親躺在地上,但她腳步沒停,也沒提醒母親。
她……不想停下來,救那個人……
結果,那場火燒毀了她的家,燒死了那個令她痛恨的父親,也燒壞了她的人生。
那場火,讓她家的惡魔消失,卻又帶來另一種折磨,弟弟從那時起就變成植物人,一直都未曾醒來……
接下來的日子變得艱辛,母親拚命工作還債,還得負擔弟弟的醫療費,已無暇顧及她,所以她完全得靠自己,不論是生活還是課業。
所以她不能不考第一名,因為只有第一名才有獎學金,只有第一名她母親才允許她繼續念下去。
而為了貼補家用,她每天下課都還得去打工,高中大學更申請貸款補助,白天讀書,晚上兼職,這種日子,她過了十年。
十年,她沒向家裡拿過一毛錢,甚至還將自己兼差賺來的錢貼補家用,好不容易熬到大學畢業,但長期照顧弟弟的母親卻累倒了,她得將弟弟送到療養院,還得償還助學貸款。
她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那時,她真的想過去酒店上班,真的想過。
但她又很清楚自己的自尊心無法接受那樣的工作,於是,她咬緊牙根找了三份工作,白天在一間貿易公司當祕書,晚上接英文書籍翻譯工作,假日則在補習班教英文。
她的生命,似乎一直在和錢拔河,也一直受錢牽制、擺佈,她憎恨它,卻又需要它。
這樣沒日沒夜地工作了將近六年,她任職的公司卻突然週轉不靈,倒了,因此,她急迫地重新找工作,就這樣,找到「余恆」,遇見了余定閒。
坦白說,余定閒給的高薪讓她稍微喘口氣,她不用再因那時有時無的書籍翻譯傷腦筋,也不必再假日拖著疲憊的身子去補習班,她終於可以抽出時間去療養院看弟弟,陪陪母親。
不過,兩倍的薪資還是讓她的生活只維持在最低標準,她依然得省吃儉用,依然得精打細算,弟弟和母親的醫療費與生活費絕不能少,她寧可苦自己,也不要他們再受苦。
只是,她有時總會想,這樣的日子,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妳說,我們和『南星』董事長約幾點?」
余定閒的問話,將她的心思從回憶裡拉了出來,她頓了幾秒,才吸口氣,正色道:「一點半。」
「資料都備齊了吧?」
「是。」
「咦,妳剛剛好像在發呆啊!真難得。」他瞄著她。
她低頭繼續用筆記型電腦處理資料,不吭聲,卻有點懊惱。
早跟自己說好絕不回頭看、不怨艾,她只要不斷地往前走就對了,哪怕前方荊棘遍野,她也會勇闖過去。
「在想什麼?」他很好奇。這個女人從不會在工作時晃神的。
「沒有。」她防備地道。
「不會是想男人吧?」他挑眉。
她蹙眉,以冷漠無言抗議他的調侃。
「應該不是……妳這種人的腦袋應該沒空去想『男人』。而且妳這樣子,要說有男人我也不信。」他說著打量她一眼,皺眉嘆氣。
又是深灰色的套裝。她每天穿的衣服大概只有兩套,一套深灰色長褲,一套鐵灰色窄裙,在她身上,絕對不會有灰色以外的其他顏色。
而且,頭髮總是高高盤起,梳理得一絲不苟,要說像空姐,還不如說像那些慈濟的師姊。
唉!雷永說的沒錯,她真的會讓人倒胃。
「我說,妳可不可以換件衣服、改變一下造型?」他一手撐在車窗邊,側頭看她。
「我覺得這樣很好。」她冷聲道。
「這樣太呆板了,我看得好膩。」他不客氣地道。
「很抱歉,我去坐前座。」要不是余定閒剛才說想先看資料,她也不會坐到後座來傷害他的眼睛。
「不必了,就算妳坐前座,那身打扮還是很礙眼。明天起換件亮一點的衣服來上班,如果沒錢買,我准妳報公帳。人已經長得不怎樣了,總得在打扮上做點努力。」他譏哼冷笑。
她繼續敲著鍵盤,對他的羞辱依然面不改色。
余定閒瞇起眼,冷冷盯著她。「妳知道嗎?妳這種自以為是的沉默,有時比忤逆犯上還要讓人不爽。」
「抱歉。」她淡淡地道,淡到根本感覺不出她在道歉。
余定閒俊臉閃過一抹不悅。
宋相如還真的沒在怕他啊……
「妳的道歉和妳的人一樣,很空洞呢。」他輕哼。
她不再回應,專心整理資料。
人只需對自己在意的人說的話在意就好,這是她這些年來修到的哲學。
所以,他的話,她一點都不在意。
不過,她不知道,她的不在意已惹惱了她的老闆,更不知道在前方等她的,不只有荊棘,還有更大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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