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捨的羈絆《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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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任由伊凡安排她的落腳處,但當天夜裡,舒玉穠還是自己租了車,循著記憶裡的地圖,開向海濱。
伊凡為她安排的飯店離蔚藍山莊只有半小時車程,到達山莊外的小鎮則只需要二十分鐘,她閉著眼睛也記得這小鎮上每一條街道與每一間商店,舒玉穠的手心冒汗,心臟劇烈地震顫,狂風暴雨般的情感在拉扯她、衝撞她。
往蔚藍山莊只有一條路,越往裡走,景色越是破敗,不知不覺中她已淚流滿腮。
她還期待看到什麼?期待著當年記憶裡被大火毀滅之前的蔚藍山莊嗎?是她把它遺落在此,遠避台灣,如今眼前的一草一木,每一片倒塌頹圮,都是必然的結果,是她早該面對的現實。
往事已成煙,回憶卻是戒不了,也捨不得戒的毒藥,只會在心上一再留下傷痕。
鐵鍊仍緊緊地拴在哥德式的火焰格紋鐵門上,鎖頭卻已生鏽,門軸也已經鏽得推不開了,舒玉穠只得將車停在路上。
她拿了手電筒和一些隨身物品,下車徒步而行。
她不知道自己何必急著在深夜時,連時差都還沒調整過來就一個人回到這裡,但她想,當她再次踏上美國的土地,想著埋葬她過往的處所就近在咫尺,她今晚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了。
暌違五年,夜深沉,月朦朧,曾經熟悉的每一處,似乎再也找不到似曾相識的感動,只是每認出一塊石頭、一處角落,驚覺一切早已面目全非,還是讓她的心緊緊地扭疼了。
她取道小路,穿越森林,沒察覺以大門口到這一路上破敗的程度,小路經過五年的荒廢竟然還存在,實在匪夷所思!但她完全沒發覺怪異之處,心心念念的只有見證了她和心愛男人立下誓約、交換情戒的小教堂——那同時也是她第一次見到令剴,更是最後與他天人永隔的地方。
教堂早已被大火燒毀,在月色昏暗的夜裡像巨大的怪物,只有一片漆黑的剪影矗立在森林深處,曾經瑰麗絢爛的彩色玻璃不是被燻黑就是已破碎。
教堂前,天使噴泉早已乾涸,邱比特斷了翅膀,愛情的羽箭摧折。
舒玉穠彎下身,素手撫過噴泉水池的邊緣,那道因為她的惡作劇而刻劃在平台上的凹痕還在啊!那時的她多麼驚慌失措,哭著向差點受傷的令剴道歉,而那是令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她發脾氣……
她的指尖在凹痕處流連不去,像在安撫自己也受了傷未曾癒合的心,安撫著那股舊地重遊而泣血不止的疼痛,渾然不知教堂裡有隻眼睛透過破碎的彩色玻璃,深深地、癡癡地凝望著她。
舒玉穠好半晌才回過神,決定繼續尋找其他被遺失的角落,今晚是她一個人的最後巡禮,她要好好地回顧每一處值得留戀的祕密所在。
她沒有先走向教堂,因為她知道身為一個不肖的女兒,有個地方是她回到山莊後一定得先造訪的。
身為舒家正妻,母親的遭遇曾經令小鎮上的居民同情憤慨,但舒玉穠卻感謝上天早早就帶走了母親,她也就不用看到父親後來醜陋瘋狂的模樣,不用面對他們父女反目成仇的為難。山莊曾經美好的過往都有母親的參與,她閤上眼的那時,蔚藍山莊依舊似仙境,她彷彿蔚藍山莊溫柔的守護女神,直到她終於長眠,仙境的美麗才變了調,蟄伏於黑暗的醜惡傾巢而出,最後釀成了吞噬一切的無情大火……
她太不應該,遠走五年的時間裡,每每想起該回來整理母親的墓地,也因為害怕舊地重遊而逃避著。
母親就葬在教堂旁,離家族墓園有一段距離,墓園周圍有她和令剴親手種植的千葉玫瑰,那是母親生前的最愛,雖然曾被父親斥責沒規矩,但她和令剴依舊讓火紅的千葉玫瑰包圍母親長眠的所在。
墓園到教堂只有一小段距離,有條小走道,在手電筒的照射下,走道乾淨整齊……舒玉穠終於察覺了不對勁之處。
掩月的雲霧突然散去,月光描繪出原本藏在黑暗中的輪廓,銀粉遍灑眼前世界,滿園的千葉玫瑰香氣飄溢,盛開如往昔,猶比記憶裡更嬌美。
舒玉穠呼吸一窒,血液瞬間沸騰。
整座玫瑰花棚與墓園,乾淨整齊的像有人天天打掃照料!
她知道,令剴雖非母親所生,但他在蔚藍山莊裡,唯一敬愛的只有母親。
「令剴!」她狼狽地轉身,赫然驚見教堂的陰暗處有黑影晃動,她將手電筒向前掃去,只照到黑影匆匆閃避的背影,衣角消失在教堂裡。
「令剴!」她嗓音顫抖,腳步蹎跛。
是鬼魂也好,是幻影也罷,這一刻,不要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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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佝僂的身形在舒玉穠接近教堂前走了出來。
舒玉儂有一瞬間幾乎想崩潰尖叫。不是令剴……
「你……」她睜大眼,月光將她眼中滾動的淚水照映如珍珠,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沒讓它滾落。「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老人緩緩走近,舒玉穠退了一步,就著手電筒看清老人的模樣。
老人的臉和四肢曾經被火灼傷,一部分的頭皮外露,剩下的頭髮蒼白而稀疏,令人不寒而慄。
「我是尼爾,以前照顧花園的尼爾。」老人站在原地,沒敢再前進。
舒玉穠搜尋記憶的底層,記起蔚藍山莊有個極少開口的老園丁尼爾,尼爾在山莊大火之前就已經有那些傷疤,所以小鎮上的居民幾乎都不願意雇用他,就算在山莊裡,尼爾也總是躲在沒人的角落照顧花圃。
但她當年明明安排好所有傭人的去處,才放心地離開美國,為何老尼爾會在這兒?
「大小姐,我很抱歉……」老尼爾語帶哽咽地慢慢解釋一切緣由。
當年舒玉穠安排他到鎮上找工作,雖然一開始大家礙於舒家千金的顏面勉強收留他,可是舒玉穠一走,他們無所顧忌了,嫌棄他老,樣子又嚇人,老尼爾離開蔚藍山莊的第一份工作,沒領到薪水就被趕出來了。
他無處可去,只好躲進蔚藍山莊,利用山莊的土地種些農作物和到山下小鎮撿破爛,勉強餬口。
他也知道自己已經不是蔚藍山莊聘雇的員工,唯一能做的就是替舒家打掃墓園,盡點棉薄之力……
舒玉穠已經無心聽老人家懺悔,那麼強烈的失落感,把她早已死寂的心又撞出巨大的坑洞。
五年來早已不抱任何期待,痛也痛過了,哭也哭累了,突然燃起的星火把她冰封的心又喚醒,這一刻卻又狠狠地被推回深淵之中,怎麼不讓她難受?
「算了,謝謝你替我打掃我母親的墓園,我會再想辦法安排你的棲身之處。」這裡遲早要賣掉,老尼爾依然得找新的去處。
「大小姐要趕我離開?」老尼爾驚惶地問。
「我不會趕你,也不會讓你流離失所,你放心吧。」她暫時不想解釋要將蔚藍山莊賣掉的打算。「我想一個人到處走走。」
「大小姐請小心。」老尼爾沒有阻止便退開了。
舒玉穠在墓園裡又待了一會兒,對母親說了許多話,才轉身離開。
她知道這麼孤身一人,深夜在荒廢許久的莊園裡遊蕩會有多危險,其實就她一路上觀察,鎮上的人也擔心蔚藍山莊成為罪犯躲藏的地點,在唯一一條山路上設了巡守亭。
雖然她剛剛一路上來時,巡守亭裡的守衛打呼的聲響比雷還大。
她對自己的身手還算有自信,對方只要不拿槍,不是人多勢眾,她並不擔心。也許說穿了,就算真有歹徒躲在山莊裡,拿了槍,有數十人,她也無所畏懼,死就死吧,她反正要下地獄,孟婆湯可以不用喝,生生世世都不會忘記心愛的男人……
她並不知道,當她走遠,老尼爾回到原地,教堂裡又走出一個高大的黑影,由始至終,打從舒玉穠來到教堂前,那黑影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她。
「穠穠……」破碎的嗓音痛苦地低語,男人腳下像生了根,不敢追去。
她回來了啊!他日日夜夜的思念與寄託,終於得償所願。
月西移,籠罩在男人身上的陰影緩緩退去,他依然如當年的高大挺拔,氣質爾雅,月光卻殘忍地將他右臉到頸部的火傷照得一清二楚,接近全盲的右眼只能戴上眼罩。
確實得償所願啊,他什麼都不求,只求再看她一眼,看見她好好的,也就夠了。可是為何心裡卻像住了不知滿足為何物的怪物?強烈的思念與渴望幾乎將他撕裂。
老尼爾轉身看著台階上的男人,張口欲言,末了,仍舊作罷。
「去跟著她,」男人開口。「別讓她受傷。」說罷,他逼自己轉身,躲回黑暗之中。
月光雖然那麼溫柔,對心碎的人來說,卻還是太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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