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幽月(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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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答應我不能殺他!」公輸靈寶執拗地堅持道,即使已經泣不成聲,「你不能殺他!」
燕王元昕輕佻掃視換了宮裝的公輸靈寶,只是輕蔑道:「還是乏善可陳,這麼多年,妳只會越來越配不上朕。」
他的父親看中她什麼?也許是指望她那點手藝可以經營好一個莊園,但他只覺得可笑!誰能知道他的志向呢,人人都藐視他,現在總算到了可以給自己出氣的時候!
元昕拉著公輸靈寶,笑道:「妳忘了妳離開前丟下了什麼?妳還沒有完成它,就走了──過來!」
他粗魯地將她拽往一座偏殿,那裡靠近武器局和禁衛營,戒備森嚴。元昕命侍衛推開偏殿大門,他拽著公輸靈寶走進去,將她往大殿深處一推。
跌得七葷八素的公輸靈寶爬起來,抬頭時殿內燈也同時亮起,照出殿中央小山一樣的龐然大物。那是當年公輸靈寶未完成的「頭車」,戰車分為三部分,層層套疊,完成後既可以用於攻城又能挖掘地道,無堅不摧。
那時她年少無知,根本無從察覺元昕的野心,被他誘了玩當年墨子和魯班演練的攻防戰,最後被激想出了這麼個怪東西。她本無心於此,三心二意做了一半就撂挑子走人,沒想到倒成了元昕的心病,一直將這車子保留到今天。
「完成它!」元昕在她身後陰森森開口。
「為什麼?你都已經得到天下了!」公輸靈寶回頭怒道。
「還沒有,還有江南。」元昕微笑著糾正她。
公輸靈寶一愣,回過頭望著自己製造的巨大戰車,想著還有多少人會像凌雲一樣,站在城樓上望著這座怪物啃噬腳下城池;又有多少人會像她一樣,追著凌雲的背影,看他一去不回,傷心得肝腸寸斷。天,她當初到底傻到什麼地步,竟發明這樣的東西!
公輸靈寶驀地大哭起來,她衝到戰車前,小手拂過機樞零件,狀似隨意無心,「頭車」卻已在瞬間開始散架。
元昕立刻暴怒,氣急敗壞地衝上前遏制她,「好大的膽子!妳瘋了嗎?」
「我不要做這東西,」公輸靈寶瘋狂掙扎,哭喊道,「我死也不要做這東西!」
「妳想他死嗎?」元昕在她耳邊低語道。
公輸靈寶身子一僵,渾身顫抖,「你只能拿他威脅我──他死了,我也不活!你什麼都得不到!」
「哼……呵呵,能威脅妳的,不光只有他,」元昕笑得陰險,曖昧的勾住公輸靈寶尖俏的下巴,強行與她耳鬢廝磨,「想來妳情竇已開,寶貝,忘了妳還做過什麼好東西嗎?」
一陣寒氣順著公輸靈寶脊背躥上,她渾身戰慄,死了一樣蜷縮著身子趴在地上,不言不語。
「看來妳已經想起來了,對不對?」元昕順著她一起跌在地上,緊貼在她耳後提醒,熱氣吹拂,「那輛御女車……」
他攬臂勒住公輸靈寶細腰,將她自地上拉起,得意地哧哧輕笑。他輕鬆避開她的掙扎,一路將她扯進大殿廣場,衝著聚在四周跪拜的宮人高聲叫道:「拉朕的御女車來!」
龍白月潛伏在一片衣香鬢影中,周遭宮人妃嬪無不噤若寒蟬,哪有人敢替淒慘哭叫的公輸靈寶出頭?她當年執壺賣笑,席間葷段子滿天飛,自然聽過隋煬帝御女車的豔事,未曾想燕國皇宮中竟也有這造孽玩意兒。
須臾,一輛雕漆紅木、輕紗簾幔的四輪繡車被四名太監推了過來,車輪滾動時車軸轉動,催動車軸上的機關,透過薄紗簾隱隱可以看見車內氈墊上下起伏。公輸靈寶一見御女車,立刻發瘋一樣尖叫,元昕架著她的四肢將她按進車子,車內鎖鍊錚錚作響,眨眼間已將公輸靈寶手腳扣住。她身子動彈不得,腰肢不得不貼著車內機關上下擺動,羞辱的姿勢簡直要逼瘋她。
元昕有意折辱她,並不令人迴避,反在鑽進御女車前命令殿前樂班道:「奏樂!」
樂班宮人麻木地將笙簫湊到嘴邊,卻吹不出半個音節;唱詞度曲的宮人頭一次碰上如此淒厲慘叫的女子,一時被公輸靈寶的叫聲駭住,半張著櫻唇,也遲遲開不了腔。
公輸靈寶發瘋大叫,手腳極力扭動,卻掙脫不了禁錮,只蹭得手腕腳踝俱破皮紅腫。元昕看著她臉上羞憤欲死的表情,壓在她身上笑道:「當年妳做出這車子來,可是親自躺著演示的,怎麼如今倒害羞了?」
公輸靈寶已然哭得說不出話來,她悔恨交加的眸子裡滾出憤怒的淚珠,盯著元昕湊近的手,哽咽因為驚懼變成急促的喘氣聲。
她得救下靈寶!龍白月聽著車內絕望的嗚咽聲,心亂如麻。
這時車內元昕倒按捺得住性子,撥冗挑開簾子責道:「怎麼還不奏樂?誰敢哭喪個臉?都給朕提起興致來!」
除了御女車中可怕的動靜,大殿前卻是死一般的鴉雀無聲。宮人被公輸靈寶哭聲干擾,起不了調,急得幾乎要哭出來。龍白月急中生智,在海夫人驚異的目光中悄悄站起身,混進殿前樂班之中,目光在諸般樂器上梭巡一圈,最後走到一面大鼓跟前,深吸口氣拿起鼓槌。
只有吸引燕王的注意力,才有可能救下靈寶,她不敢篤定自己荒疏了許久的技藝此刻還能豔驚四座,唯有出奇制勝方有三分勝算。龍白月舉起鼓槌卻又開始為難──她該表演什麼呢?現時當然更不可奏出淫詞豔曲來,否則催動燕王情慾,豈不更加糟糕?!龍白月迅速翻找腦中曲譜,終於拈出一闋「望海潮」,落下鼓槌。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她鮮少會唱與男女風月無關的曲子,只因寫這首詞的人太有名,詞中風光太美,這才成了例外。「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受過傷的嗓子依舊清潤圓轉,音色雖不如從前甜美,但唱念間喉中一絲乾澀,倒像古琴弦冷,讓原本豪放的詞曲更添一分大氣。尤其是她打鼓的技藝,鼓點慢時似驚蟄春雷,急時如盛夏驟雨,疏密疊沓,震人心魄。
樂班宮人這時才如醍醐灌頂,樂師遇人解圍喜不自勝,慌忙吹奏起手中樂器,一時管弦絲竹紛繁,氣勢如江河茫茫,磅礴奔騰。
「雲樹繞堤沙,怒濤捲霜雪,天塹無涯。」龍白月只覺得嗓子震顫得又痛又癢,卻一意奮力高歌,不讓自己的歌聲被樂曲壓下,「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奏鼓時的迴旋舞蹈矯若遊龍,龍白月看見御女車中燕王的側影沉寂,知道這次分外出色的演奏已經吸引住他。當元昕緩緩撥開紗簾,龍白月也回眸驚鴻一瞥,帶著勾挑的微笑與他對視,豔如春花,「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釣叟蓮娃……」
元昕瞇著眼盯住殿上獻藝的女子,只見她雖身著普通宮裝,姣好的面容卻彷彿一瓣桃花,腰肢妖嬈如楊柳,說不盡的風流動人。何時他的宮中竟藏著如此妙人?他竟一無所知,差點就此錯過。元昕一時沉醉,不由得撇下公輸靈寶,逕自下車向龍白月走去。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龍白月知道自己在冒險,可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索性拋卻一切雜念,只凝視著元昕媚笑,流光顧眄,吐氣如蘭,「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一曲唱罷,饒是龍白月體格矯健,也不免汗流浹背,嬌喘微微。元昕已然來到龍白月跟前,他的雙眼因發現獵物而灼灼閃亮,目光不甘示弱地糾纏著她的水眸,玩味她拋送給自己的殷勤。
「朕沒見過妳,」他拽下龍白月手中的鼓槌,手指輕撫微燙的鼓面,回味她方才的唱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終有一日,朕當投鞭渡江,得到這樣的江南。」
說到此,元昕頓覺壯懷激烈,滿腔豪情壯志無處宣洩,令他心口焦躁煩悶。不知從何時起,激動的情緒總會使元昕莫名地後腦疼痛,他急於發洩,等不及身邊人伺候,索性衝出幾步抓住一名宮女,抽出隨身匕首一刀結果她性命。
龍白月未曾料到燕王竟會瘋狂至此,宮女的鮮血濺到她嘴邊,嚇得她差點摔倒。
元昕並不在意龍白月,信手蘸著鮮血,在米黃色牛皮鼓面上一氣寫下:萬里書車一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屯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他的字跡狂放,須臾便寫滿整張鼓面,鮮紅色順著鐵畫銀鉤向下滴淌,分外猙獰恐怖。元昕寫罷丟開手,氣喘吁吁地轉身盯著龍白月微笑,胸口起伏不定。
龍白月兀自驚駭得臉色蒼白──瘋了,她一定是瘋了,才會想到以誘惑一個魔鬼來解救自己的朋友。想到公輸靈寶,她慌忙往御女車中一瞥,只見公輸靈寶雖然四肢仍被鎖著,卻已揚起頭看清車外情形。她遠遠地與龍白月對視,驚訝萬分,卻知道她在設法救她,不敢貿然與她相認。
元昕順著龍白月的目光望去,看見公輸靈寶仍躺在御女車中,便心不在焉地打發太監帶她退下。他此刻心思全放在龍白月身上,自然無暇他顧。
「妳叫什麼?」他寵溺地低頭問龍白月,看見她嘴邊沾著鮮血,抬起手指要替她抹去,哪知反倒在她頰邊畫出一道長長的血印。
龍白月趕緊低頭一福,乖乖回答:「回稟陛下,奴婢名叫龍白月。」
「妳漢話說得挺流利,」元昕挑起她的下巴,細細端詳她的五官,曖昧道,「朕得賞妳。」
龍白月苦笑,煩惱該怎樣掙脫元昕輕薄流連的手指。
就在此時,遠處忽然傳來太監迭聲通報:「天師紫眠大人,覲見陛下──」
元昕面色一變,下一刻卻開懷大笑起來,攬住龍白月的腰,帶著她一起轉身面向殿前台階。龍白月無法脫身,只覺得心下一涼,暗暗叫苦──這下豈不成了捉姦捉雙?完了完了。
她為什麼還不暈倒呢?
思緒混亂間,龍白月不知不覺被元昕摟得更緊,等她驚慌地想要掙脫時,紫眠卻已來到殿下。剎那間龍白月腦中一片空白,一雙眼睛再也看不見其他,眼中只有紫眠清瘦的臉、沉靜的眸子,和他眼底暗湧的波瀾。
紫眠在階下從容拜見燕王,乍見龍白月的驚詫轉瞬即逝,快得令元昕無從生疑,卻能被龍白月捕捉到。她激動得忍不住身子發顫,摟著她的元昕察覺出異樣,關切問道:「愛卿怎麼了?」
龍白月驚覺自己失態,慌忙嬌笑著掩飾,「奴婢惶恐……只是方才出了一身汗,現在有點冷罷了。」
元昕瞄了一眼她領口裸露的肌膚,果然是薄汗輕衣透的風致,怎能不憐香惜玉,於是粲齒一笑,「愛卿該去換身衣服,免得著涼──朕待會兒去看妳……」
這下順理成章將她送進寢宮,元昕更是龍心大悅,唯有龍白月假裝羞澀垂首,避開元昕視線,焦急地望著紫眠求救。
哪知紫眠竟似對她全不在意,只專心應對燕王,龍白月頓時心虛,禁不住芳心大亂──紫眠不會真以為她有心奉承燕王吧?難道他在生氣?引路的太監卻由不得龍白月猶豫踟躕,忙著要將她帶離,龍白月再怎樣心急如焚,也只得硬著頭皮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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