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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樽幽月(四) 完

 

 
 
西北蔚城。
雲中飛過一群大雁,公輸靈寶站在城樓上仰望天空,想著自己曾經也有一件羽衣,卻已被心愛的人燒毀。她多想乘著木鳥跟雁群一起南去,可如今自己只能坐困愁城。
忽而天際傳來驚鴻哀鳴,雁群驚散開,一隻大雁像是折斷了翅膀,直直墜落。公輸靈寶嚇得後退一步,賀凌雲瞇著眼睛瞧了半天,開口道:「是海東青,在抓大雁呢。」
公輸靈寶臉色慘白,低語道:「我知道……那隻海東青,是純白色的。」
白得幾乎與雲分不開,翅膀泛著陽光的金色,在雲霄中翱翔翻覆,最後從人們視野中消失。極目遠眺,黑壓壓的燕兵自地平線一路鋪至城下,小小的蔚城像飄搖在滄海上的孤舟。
公輸靈寶恐懼得無法自抑,她彎下腰,拽住賀凌雲的鎧甲袍角,顫抖著嗓子低聲哀求:「凌雲,我們離開好不好……」
她的戰慄從衣襬處傳來,賀凌雲側過臉,想忽略她的恐懼。城下黑色兵陣中不時有黃色旌旗翻捲,那是御駕親征的標誌,他何其有幸,竟引得燕王出動。戰鼓擂響,士氣大振的卻是敵人,連天的吼叫聲浪幾乎能震塌城牆,被渴血的狼虎環伺,只有準備赴死的人才能不變色。
然而她何苦去陪他送死呢?她來到蔚城,本就是一個錯誤。賀凌雲將她一把拉起,在戰事一觸即發時帶她去城下。
「凌雲?凌雲?」公輸靈寶又驚又喜,幾乎破涕為笑,「我們真的走?」
「走?」賀凌雲腳步一頓,回身凝視她,「走到哪裡去?武將一旦背對敵人,便一輩子無顏面對父老。」
「可、可是我們現在要去哪裡?」公輸靈寶急得雙目又湧出淚水。
賀凌雲帶著她匆匆進入城樓一處隱蔽的藏兵洞,走下地道,到達一處深達二丈的地穴。地穴中放著一隻大甕,這種甕名叫「地聽」,作戰時專派一名耳聰士兵坐於其中,探聽是否有敵人掘城牆挖地道。
賀凌雲將公輸靈寶抱進甕裡,又扔給她幾只進地道前順手牽來的乾糧袋,陰沉著臉悶聲叮囑:「安心待在這裡,等戰事結束……外面沒聲音的時候妳再出去……」
「不不不!」公輸靈寶拚命拽住轉身欲走的賀凌雲,手指都被鱗甲刮出血來,她大聲哭喊,「你贏不了的!走吧,跟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管他什麼成敗輸贏,這天下又關我們什麼事,輸了就輸了吧……」
「我輸得起嗎?」賀凌雲沙啞低語,按住公輸靈寶的雙肩不讓她掙扎,可她一身的鎧甲依舊焦躁地刮擦甕壁,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她在他懷中像一頭執拗的小獸,嬌小卻力量充沛,讓他總也制伏不了她。末了,賀凌雲只得貼在她耳邊狂吼道:「我輸得起嗎?我輸不起!」
公輸靈寶被嚇得呆愣住,終於安靜下來癡癡看著他。
賀凌雲凝視她的淚眼,不再掩飾自己臉上哀惶的神色,他沉沉絮語像是夢囈,卻一字一字落進公輸靈寶心裡:「我輸得起嗎?我輸不起……現在不同於當初和妳作戰,輸了賠上條性命就算完事。我身後還有父老百姓,守得腳下寸土,便是守住我朝江山。丫頭,妳若能懂我,就不該攔著我……」
公輸靈寶站在甕中,被淚水模糊了雙眼,看不清他轉身離開前最後的模樣。
他看她哭得楚楚可憐,小臉蒼白垂淚,動人嬌態惹他勾起往昔倜儻回憶,多想索了一吻再走。可他清楚,能夠煽動她冒險的曖昧,從此絕不能再給她一絲一毫……
地穴的門被關上,賀凌雲小心地封住地道,卻又不敢封死,因為他不能肯定將來是否會有人替公輸靈寶開門。
公輸靈寶在賀凌雲離開後蜷著身子坐進甕中,一直細聲抽泣。她不敢想像賀凌雲戰死城頭的情景,否則她定然要在這昏暗幽閉的地方窒息過去,可偏偏頭腦不聽使喚,那鮮血淋漓的一幕不斷在她紛亂的思緒中閃現。
狹小的地穴果然開始壓迫公輸靈寶的呼吸,像墳墓一樣密閉隔絕的空間使她心慌意亂,就在她六神無主時,從地面上傳來的隆隆聲越來越清晰,不斷震顫她的鼓膜。
戰事已經開始,公輸靈寶從沒覺得時間竟這樣難捱,她在嘈雜聲中想著賀凌雲就此一去不回,想一陣哭一陣,最後筋疲力盡,昏沉沉失去知覺。
也不知睡了多久,當公輸靈寶被噩夢驚醒,地穴中竟已是一片靜謐。她先是疑心自己耳朵不靈,後來仔細聽了聽,確信戰事真的已經結束。
這麼快?!她跌跌撞撞爬出大甕,雙腿疲軟得邁不開步子。一切都結束了嗎?她能不能奢望凌雲還會回來?可勝利的希望是那麼渺茫!她不能夠再在這裡等下去,哪怕將要目睹的慘狀她根本無法承受,她也得出去找他,否則她定要後悔一輩子!
公輸靈寶脫掉身上礙事的鎧甲,鼓起勇氣走出地穴,向地道外跑去……
 
 
※※※
 
 
賀凌雲面對火銃黝黑的銅管,橫眉冷對趙參將,壓低嗓子質問:「你這是做什麼?」
趙參將麾下十幾人盡數舉著火銃,對準了賀凌雲。
「將軍,莫怪我們無情。蔚城今天是決計守不住的,為了大家著想,還是開城投降的好……燕王也派密使作了承諾,條件不錯。」
最精良的武器竟然是用來背叛倒戈,賀凌雲冷笑,眼看周圍士兵開始放棄抵抗,他無法接受這樣的恥辱,憤怒地吼叫了一聲,雙目睜得血紅,「蠢貨!」
趙參將對他的咒罵無動於衷,只管涎著臉用火銃逼著賀凌雲下城樓,「蠢不蠢開城後就知道,都是你一意孤行,才耽擱這麼久……」
賀凌雲怎甘心束手就擒,他在電光石火間衝上前,抓住趙參將手中的火銃,飛快一扯一帶,人便已進入火銃的射擊盲區。他貼近趙參將,腰中匕首同時拔出,刀刃瞬間抵住趙參將的喉嚨。他挾制住趙參將後退幾步,與趙參將的部下對峙,舉著火銃的叛將們見頭目被擒,一時措手不及,全都愣住。
還沒等賀凌雲放話威脅,趙參將便已大驚失色地衝手下喊道:「大家不要輕舉妄動!將軍,現在我們不能自相殘殺,守城其實未嘗不可……」
賀凌雲一愣,手下動作剛慢半拍,脖子便已遭人狠狠一擊。他瞬間昏迷倒地,趙參將心有餘悸地回頭,就見一名士兵手執一根鐵棍,正氣喘吁吁地望著他。
「幹得好!」趙參將點點頭,踹了賀凌雲一腳,罵道:「要不是燕王要活口,早殺了你!」
殘舊的城門被打開,吊橋轟的一聲放下,在燕兵狼嚎般的吼聲中,趙參將領著眾將士出城投降。
賀凌雲被幾名副將拖出城,他在喧囂中漸漸清醒,看清兩旁夾道怪笑的燕兵,一時心如刀絞。他立刻狠命掙脫副將的桎梏,自己踉蹌著站起身。被卸去戰甲的賀凌雲雙手縛在背後,受過重擊的脖子疼木了,令他想破口大罵卻扯不開嗓子。
一名武將所能遭遇的最大恥辱,為什麼要他來承受?他明明不曾退縮,也不願苟活,末了為什麼還要面對這等景況?!前世到底得犯下多重的罪孽,才使他今生如此不堪!胸腔間氣血狂湧,一股腥味衝上喉頭,嗆得賀凌雲生生咳出幾口鮮血。
喧鬧的燕兵忽然安靜下來,兩側人馬齊刷刷後退。前方陡然開闊,燕兵中走出十幾名大將,雁翅排開站定後,必恭必敬地從正中徐徐讓出一個人來。
那人未穿鎧甲,赭紅色袍子衣角沾著鮮血,卻似踩了露水一樣不傷優雅。他身形高大,也壯碩威猛,卻將漂亮的臉半藏在深紅色大毛翻領中,借一絲蒼白病態削弱自身霸氣,可趨慕風雅的脾性卻不免流於陰鷙戾氣。
這人正是當今燕王,元昕。
他肩頭架著一隻純白色的海東青,雙臂抱胸,右手五指搭在左臂肘關節上愉快地彈動著,等待俘虜向自己下跪。
趙參將高舉著降表,帶頭諂媚地跪下,眾人在他身後也認命地跟著照做,只有賀凌雲兀自巋然不動。燕王元昕眉毛微微一挑,肩頭海東青便呼啦一下飛出去,嘯叫著襲向賀凌雲。牠凌空迴旋側翻,尖利的爪子抓住賀凌雲的髮髻,堅硬的短喙狠狠啄向他的額角。
訓練有素的上品海東青,凶猛得足夠抓捕小鹿。賀凌雲的額角頓時血流如注,他只覺得一陣眩暈,跟著整個人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只有海東青還在他臉上撲騰翅膀。
元昕呼哨一聲,將海東青喚回,側過臉滿意地伸手替牠順理翎毛,「鬼東西,就你機靈。」
他的聲音洪亮好聽,高音處略略發雌;語速明明很快,卻總被自己強制按捺住,是一種很怪異的慢條斯理;加上他脾氣喜怒無常,因此聽上去更令人覺得壓抑,連大氣也不敢喘。
趙參將不安地清清喉嚨,開口道:「燕王陛下,罪臣趙某獻上降表。」
「哦。」元昕信步上前,親自拿了降表為眾將士朗讀,讀罷大笑,「很好很好,終於拿下西線蔚城,如今北方再無牽制。紫眠天師又放棄了帝位,中原已歸屬我大燕,今後只等揮師南下,江南便唾手可得。」
在燕兵山呼萬歲的時刻,趙參將也乘機逢迎道:「燕王陛下英明神武,銳不可當……趙某謝燕王不殺之恩,謝燕王恩恤全城百姓……」
「哦,你姓趙,」元昕點點頭,問道:「賀主將是哪一位?」
趙參將指指倒在地上的賀凌雲。
元昕盯著賀凌雲瞧了一會兒,低聲笑道:「讓蔚城成了朕眼中釘的,原來是你,難怪不肯跪了……」
說罷他抽出劍來,用劍尖替賀凌雲撥開額前亂髮,也在他額上拉出幾條血道子。賀凌雲吃痛,霍然睜開雙眼,盯住懸在自己額上的劍。元昕更加興致勃勃,故意顫巍巍就是不將劍刺下,倒要等他害怕。
趙參將在一旁插口道:「燕王陛下息怒,此等佞臣只恐會衝撞……」
「吵死了!」元昕忽然暴躁怒吼,削鐵如泥的長劍斜挑出去,「刷」一聲將趙參將的腦袋割下。
「朕千里迢迢趕來,不屠城豈不是無功而返?」元昕撕毀承諾,甩去劍上血漬,向賀凌雲胸膛直刺過去。
「混蛋──」
城門另一邊響起淒厲的叫喊,女子絕望的聲音令元昕愣住,片刻後他詭譎地笑起來,抬頭望向城門口那瘦小的身影。
天下敢這樣叫他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公輸靈寶!
肩頭的海東青再次飛了出去,城門口那嬌小的人兒瑟縮了一下,仍是飛奔向他。元昕笑意更深,終於肯回來了嗎?這……該死的。
海東青雪白的利爪抓住公輸靈寶的頭髮,力道大得幾乎能將她拎起來。她撲跌在地,疼得哭不出聲音,卻踉蹌著爬起來,歪歪倒倒跑到賀凌雲身邊。望著他奄奄一息的模樣,終於「哇」的一下大哭出聲,撲在賀凌雲身上護住他。「混蛋──不許你傷他!」
元昕先是愣了一下,繼而冷笑,「許久未見,這就是妳的態度?」
「自以為是、自說自話地逃婚,滿足妳的虛榮了?」他俯身一把將公輸靈寶拎起來,逼她與自己對視,「現在還大老遠跑這裡來姘個姦夫?嗯,朕的……該封妳做什麼呢?皇后?笑死人了。」
「你自稱朕?竟然是你,」公輸靈寶顫抖著,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小臉卻滿是恨意,「竟然是你篡位……就你這樣的身分,也配?」
公輸靈寶諷刺的語調惹怒元昕,揪著她背心的手加大力道,連皮帶肉掐下去,折磨得她痛哼出聲。
「放開她。」
腳下響起低沉的聲音,引得元昕低下頭去,正對上賀凌雲冰冷的雙眼。他脖子上的傷令他無法將話說得更響亮,可從容沉靜的態度,依然令他的話擲地有聲。
元昕冷笑,偏頭望向公輸靈寶,見她小臉慘白像是在擔心賀凌雲,越發覺得有趣,「從前東珠王府關不住妳,現在,朕似乎找到能拴住妳的繩子了。」
他一腳跺向賀凌雲心口,快意地看血水從他嘴裡冒出來,趁公輸靈寶張口驚呼時,伸手扣住她的頭,將她失去血色的雙唇送到自己嘴邊,並非親吻而是用力咬了她下唇一記。鮮血頓時從公輸靈寶唇上滑下,在她下巴上拖出長長一條血跡。她渾身一顫,小嘴微張著發出啊啊的低鳴,卻無力叫喊,雙眼中的驚懼在淚水下清晰可見。
元昕欣賞著自己的傑作,扳過公輸靈寶的臉讓她衝著賀凌雲,逼他看清楚她的模樣,而自己輕聲笑道:「朕當然不會放開她,嗯?她可是朕當年的未婚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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