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情種
拉長耳朵等著郝有為被罵得臭頭的員工全都吃了一驚。
那個用手刀比過刎頸手勢的老鳥更是張大了嘴,吃驚得連口水都滴出來了。
那傢伙交了一份只夠格被扔到垃圾桶去的企劃案,照理講,尤諾拉早就應該叫他滾回去吃自己的了。
在郝有為之前,有好多新進菜鳥就是這樣待不滿三個月就捲舖蓋走人了。
他不但沒有捲舖蓋,反而精神奕奕地坐在那裡修修改改,還得到很多人都想一窺究竟的「武功祕笈」,聽說看過那本祕笈的人,寫企劃書的功力都會突飛猛進。
尤諾拉知道大家都很吃驚,連她自己也很吃驚,向來求好心切的她,竟有耐心跟一個新進菜鳥說那麼多,還大方出借了工作筆記。更吃驚的是,自己只是稍微釋出一點善意,就換來郝有為感激涕零的鞠躬道謝,他甚至感激得都快哭出來了。
也許平常她確實對屬下太嚴苛了。
仗著身為主任又是無可取代的頭號寫手,她自然有資格嚴苛。把本子摔到垃圾桶或是地上是常有的事,同仁都怕她怕得要命。就連休息時間,幾個人原本在說說笑笑,只要尤諾拉突然經過,空氣就會陷入一片死寂,直到她昂首踩著高跟鞋叩叩叩地經過,背後才會恢復本來的歡聲笑語。
很奇怪!
以前她從來不曾想過要當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女強人,她對工作並沒有強烈的企圖心,只想當個平凡的家庭主婦,就像母親一樣。
她喜歡把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喜歡屋子裡隨時都有食物的香氣,她會燉各式各樣的湯,也能做一整桌色香味齊全足以請客的美味料理。
曾幾何時她卻離自己的夢想愈來愈遠。
曾幾何時,她贏得了長官的肯定,工作上的成就,卻失去了朋友、友誼,甚至連交往八年的男友都移情別戀愛上了別的女人。
真的很奇怪,上班時間,她竟然想到私事上去了。
莫名其妙!
確實莫名其妙,打從跟那個績優股在週末的咖啡店碰過面後,她就顯得有些恍恍惚惚。
以她以前的個性,絕對不可能放過那個叫郝有為的菜鳥,今天在把人家的企劃案丟到垃圾桶的同時,心頭突然浮現績優股的聲音,那個聲音在說:如果妳不學著給別人留面子,哪天輪到別人站在上風處,別人自然也不會給妳留面子。
真奇怪,那天夙斐懈說了一大堆,明明強迫自己出了咖啡店就把那些難聽話都忘得一乾二淨,結果沒有,他說的話就那樣不知不覺地裝進她的腦海,尤諾拉甚至還因此而改變了對待屬下的態度。
更奇怪的是,她給了郝有為一點方向,一點指點,心情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轉,不是往壞的那一方轉,而是轉向好的那一面,從負逆轉為正。沒想到和顏悅色的對待別人,那種感覺就像做了善事一樣,別人快樂,自己也好過。
但她並不是一味的婦人之仁,郝有為確實在某些方面大有可為,他的才思敏捷,只是欠缺經驗,她對他的鼓勵也不全然是客套話,而是懷有某種成分的惜才心意,假以時日,郝有為會是企劃部的一員猛將。
所以想一想,替他留了面子,等於替公司留住一名值得栽培的員工。
如果夙斐懈知道她把他的話聽進去了,也稍微改了一下對待別人的態度的話,就會知道她這個人脾氣壞是壞了點,但還不至於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也許會覺得她還算是「孺子可教」哩。
心念一轉,敲打鍵盤的指頭不再含著怒氣,反而像是蝴蝶般輕盈的在鍵盤上飛來飛去,腦中的靈感也源源不絕地湧出來,原本預計至少還得花個一兩天才能完稿的企劃案在下班以前就寫好了。
既然進度超前,她的興致也來了,即使下班時間到了,還坐在位置上,把整個企劃案又重頭看了幾遍。
反正回到家裡一個人也沒事,不如留下來加班,一鼓作氣把企劃案裡的幾個小瑕疵修完再回家。
她興致勃勃修改著,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尤主任,我先走了,明天見。」
尤諾拉有些錯愕的抬起頭,站在面前的正是那個大有可為的郝有為,但她卻似乎不確定自己是郝有為口中的尤主任,也不相信他是在跟她說再見似的。
通常下班時間到了,員工一個個溜得比誰都要快,都是無聲無息的開溜,已經很久,她已經很久沒有聽過有人會在下班時主動跟她道再見。然而郝有為都開口了,做主管的儘管不習慣,還是面不改色地回了一句:「嗯,騎車小心。」她對他點點頭。
「知道了。」
郝有為揮揮手,離開了辦公室。
也許有了這個前例可循,其他同仁也一個個都跟她說了再見才離開。
再見!再見!明天見!她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再見,送走了最後一個同仁,坐在位子上發了一會兒呆,覺得心裡有種……
說不出來的一種很微妙的感動。
「原來人跟人之間的互動就是這麼回事啊。」她喃喃自語著。
一聲再見,一聲問候,就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不枉之前在咖啡店裡被數落那麼久。
原來夙斐懈說的沒有錯,她的態度確實大有問題,換一種態度對待別人,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氣質也不一樣。
長久以來,她終於覺得自己在員工眼裡是一個人,而不是一隻母老虎。
比起母老虎,重新做人的感覺要好多了。
心情一好,人也更有精神,繼續埋頭修改著企劃案,修到最後自己都忍不住滿意的點點頭,覺得這個案子寫得比預期中還要好,這才鬆了一口氣,站起來準備收工回家,手機響了。
她的心跳了一下,腦中乍然浮現夙斐懈的名字,當那個名字浮上心頭,這才意識到,今天一整天,這個名字已經在心裡浮現出數十次,雖然他的手機號碼早就被她刪除了。
當然是要刪除的,他像訓導主任一樣訓了她大半天,還揚言要打她呢!
臭男人的手機號碼當然沒必要留下來。
溜出咖啡店後,她就迫不及待把他的手機來電顯示號碼刪除得一乾二淨。
但隔不到兩天,她卻又期待對方打來。
真是奇也怪哉,她又不是皮在癢,根本沒有必要沒事找罵挨。
就算他罵得有幾分道理好了,但世界上多得是滿口大道理的傢伙,夙斐懈說的並不是特別有道理,說穿了也是老生常談,好多人都勸過她要把脾氣改一改,也說過女人太任性早晚會吃大虧,但她連甩都不甩。
結果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男人說的話,她卻不知不覺聽了進去,也改了一點,修改自己的脾氣就像修改企劃案一樣,改好了以後,心情會變得特別好,好得她甚至想主動打給夙斐懈,不為什麼,就只是想聊聊天而已,撇開什麼相不相親什麼結婚對象的,至少夙斐懈確實是一個可以聊兩句的朋友。
想到這裡,尤諾拉迫不及待地從包包裡找出手機。
看到螢幕上出現的來電顯示,好心情瞬間沉到谷底。
不是夙斐懈。
想當然耳,那天她連說都沒說一聲就開溜,還把他的手機號碼也刪掉,對方當然也沒必要把她放在心上。
反正他又不缺女朋友,約她見面只是想鼓勵她,沒想到見面之後發現她的態度惡劣,才出口訓斥外加恐嚇以及想要打她而已。
既然該說的說了,想罵的也罵了,夙斐懈自然沒有理由再打過來。
是她自己不知道是哪根神經燒壞掉,竟然想了一整天,就連手機響起也妄想是他打來了。
真是錯得離譜。
夙斐懈沒有一個理由應該打來,她也找不到一個應該期待的藉口,她卻期待了一整天。
結果打來的是另一個更不值得期待的胡一哲。
尤諾拉這才想到,今天都過了一大半,她居然一次都沒有想到這個名字,胡一哲,現在之所以想起來,竟然是因為自己一整天都忘了想起他!
或許是個好現象,那代表胡一哲已經漸漸從她的心底撤離了。
或許沒有撤離乾淨,看到那個熟悉的號碼,心臟還是會忍不住的緊縮一下,但只是緊縮,卻不再痛了。原本她發過誓,這輩子再也不要跟他有所交集,但是現在……
尤諾拉突然覺得跟他說兩句也無妨。
世界很大,世界也很小,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在某個角落碰頭,她不希望那天到來的時候,彼此見了面,還要浪費力氣假裝對方是個陌生人。
她已經在他身上浪費八年的青春,沒道理二十七歲以後的人生,還得浪費在躲躲藏藏上面。想到這裡,尤諾拉大方的按下了接聽鍵。
「哈囉!」不用故作輕快,她的心情確實比兩個月前輕鬆了不少。
至少,怨恨少了不少。
她厭倦了自怨自艾,也厭倦了埋怨和詛咒。
「是我。」胡一哲用很熟稔的口氣說話。
是我,是最親密的愛人,那種身分的人才可以理所當然的劈頭就說:是我。但他不再是了。
她知道他是誰,但他已經沒有權利這樣說話。
她也不會讓他以為,光憑那兩個字──是我,她就應該要認出來他是誰。
她不想浪費力氣恨他,更沒必要不熟了還裝熟。
「抱歉,我聽不出來你是哪位?」尤諾拉客氣卻充滿距離感的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我是胡一哲。」他說。
「原來是你啊,好久不見。」她假裝驚訝,又假裝驚喜地開口。
「好久不見。」頓了一下,胡一哲問:「妳好嗎?」
「老樣子。」接著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但她就是說了,「對了,我去相親了,對方條件不錯,我們已經開始交往了。」
她說了謊。
她很少說謊,強者總以為別人有義務接受自己的一切,所以她幾乎從不說謊。
在胡一哲面前,或許她跟溫柔夠不上邊,但她誠實。
從讀過華盛頓坦承砍掉櫻桃樹的那個年紀開始,她一直是誠實的女孩,即使在最叛逆的青春期也不曾對父母親撒謊。
只是那個昔日不會撒謊的女孩,經歷了一些事,學會了在必要的時候用不傷人的謊言,去保護自己已經被傷透的自尊心。
她不想讓胡一哲知道,這兩個月來她過得慘不忍睹。
也不想讓他知道,她聽父親的話去相親了,結果卻在那個被胡一哲拋棄的咖啡店,被另一個愛教訓人的傢伙教訓了整整一個下午,而且那個罵人的男人,對她一點企圖也沒有。
那樣太沒面子了。
至少得端個樣子,至少讓胡一哲以為,她是被拋棄了,但他不要她,自然有別的男人搶著要。
她,尤諾拉,絕對不會這麼沒有行情。
兩個月了,如果被發現她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未免太丟臉了。
所以,上帝原諒她扯個小謊吧!
一個失去男人肩膀的女人,只能靠著說點小謊,來支撐自己被徹底擊倒過的自信心。
結果胡一哲一聽到她有了新的交往對象,突然間默不作聲。
倒是尤諾拉,因為說了一個謊,只好裝得春風得意就像剛陷入熱戀中的幸福女人,口氣甜蜜的又問:「對了,你打來有什麼事?」
「沒什麼……」他頓了一下才說,「我只是想……想說好久沒有見到妳,方便的話,要不要出來吃個宵夜什麼的……」
「抱歉,我已經跟男朋友約好了,」她看了一下桌上的小鐘,故意吃驚地喊了一聲,「啊,已經快九點了,我得趕緊把東西收拾一下,你知道這裡不方便停車,我得先到樓下去等他才行。」
「既然這樣……我就不打擾了。」
兩人幾乎同時收了線。
也就在收線的瞬間,尤諾拉像斷了線的人偶似的癱坐著。
真傻呵!真傻!
伸出手臂壓住眼睛,辦公室沒有別人,她不需要面對任何人,遮住眼睛只是不想面對自己,她不想面對自己這樣一個笨蛋,直到掛上手機的瞬間,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
為了不想浪費時間閃躲胡一哲,她接了電話;因為不想浪費時間閃躲,結果卻花了一堆時間和腦力說了謊。
多麼得不償失。
為了一個劈腿的男人,她竟然說了謊。
真是可悲!
這就是說謊的下場。
她虛構了相親的結局。
虛構了一個交往中的對象。
但她不覺得快樂,一股無邊的巨大的失落感像漲潮似的將她淹沒。
她感到有些悲哀有些寒冷。
冷冷的感覺化成熱熱的淚水,從手臂壓著的眼睛裡,無聲地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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