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情種
幾分鐘過去,尤諾拉終於忍不住惱怒地問:「你看夠了?」
「還沒有。」夙斐懈狹長眼皮裡含著兩顆黝黑眼珠繼續饒富興味地看著她。
她為之氣結。
想不到夙斐懈不但甜言蜜語很行,臉皮更是厚得不得了。
換了胡一哲被這樣一凶肯定嚇得皮皮挫,夙斐懈不但不怕,反而一瞬不瞬地凝望著她,過了不知道多久,才用大拇指摸摸下巴,發表觀賞心得似的緩緩開口說:「妳真白!」
「什麼?」
「我是說,妳有一張彷彿沾了一層初雪般的臉顏。」
說著他朝她點點頭,尤諾拉卻板起了臉。
她是很白,很白癡也很白目!
她討厭甜言蜜語,以前胡一哲拚了老命追她的時候,用的就是這種招數,她明明被欺騙得很慘,也知道甜言蜜語就像偽證一樣不足以採信,然而……
不容否認,心臟還是因為那句讚美而跳動了一下。
彷彿沾了一層初雪般的臉顏……
難怪有人說女人是聽覺的動物,真蠢,她現在就像聽到對的頻率的動物,心臟卜通卜通地跳著。
真荒謬!
原來不是下一個男人會更好,或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原來只要一句帶著淡淡詩意的讚美就足以讓她心跳加速。
但她不會笨到讓夙斐懈發現她對他的甜言蜜語起了反應。
她再也不會讓任何男人知道自己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在乎什麼。
「我這個人脾氣壞得很,我不喜歡甜言蜜語,也不喜歡你拿我臉皮的顏色來開玩笑。」尤諾拉端起咖啡啜飲著,同時把眼睛藏在杯子裡。
她害怕他看她,卻又有些渴望他看著她,很矛盾的感覺。
「我不開玩笑,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等她放下杯子後夙斐懈又說,「請別誤會我說這些話是有所圖謀,正好相反,我對妳沒有任何企圖。」
「喔?」
「我的意思是,妳確實有張彷彿沾了初雪般的臉顏,」澄澈的眼神望著露出疑惑的美麗眼眸,「如果我再年輕個十歲,一定會覺得妳這樣的女人活脫脫是落入凡間的天使,也一定會樂觀的以為,自己要當一個拯救落難天使的英雄來拯救妳。」他搖了搖頭,「但我現在不會了。我三十二歲了,三十二歲的男人沒有經過一些事情是騙人的,這些事情裡當然也包括女人。而妳,不是現在的我會欣賞的女人類型。」
說得好!
至少除了甜言蜜語,他到底也說了句真話。真話到底也真傷人,尤諾拉被刺傷了,雖然她也沒有想過要擄獲對方的心,但是……
被當成不被欣賞的女人類型,沒有一個女人會因此感到快樂。
美眸倔強地瞪著他,抿著嘴,不吭聲,就像一個被得罪的很慘的女人。
女人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女人,她到地老天荒都不會開口講話。
就像這樣,她瞪著他,就像瞪著一團空氣,不過那團空氣會講話,從甜言蜜語到一堆不中聽的,而且不管愛聽不愛聽,都不能阻止他往下接著又說。
「坦白說好了,我之所以打給妳,約妳見面,完全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想跟妳聊聊天。」
「真好笑,你想聊天,多得是女人等著跟你聊,根本不需要打給一個被拋棄的女人。」她沒好氣地說,「你跟我這種女人聊也聊不出一朵花來。」
「妳跟她真像!」夙斐懈忍不住搖搖頭失笑道。
「像什麼?」
「很久以前我認識過的一個女孩。」他想了想說,「那女孩就像妳一樣,天使的臉孔,魔鬼的脾氣,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曾經覺得這樣的女人有什麼說什麼,直通通的一根腸子通到底,不會拐彎抹角耍手段的女人才是真女人。」
「意思是你跟一個跟我很像的女人交往過?」
「是我大學時代的女朋友。」
「喔?」
「那時候的我,也是直通通的一根腸子通到底,有什麼說什麼,說什麼就變成吵什麼,吵吵吵,什麼感情都吵散了,沒有了。」
「是你拋棄了她?」橫看豎看,夙斐懈都比較像是負心的一方。
「不!被拋棄的是我。」寬闊的男性肩膀聳了聳。
「你?」沒想到他跟她竟是天涯淪落人。
「或者應該說,」夙斐懈望著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當時我確實也有一種被拋棄得很慘的感覺,然而多年以後再回頭看,我不覺得是誰拋棄了誰。」視線透過玻璃凝望著外頭,他輕輕地開口,「當感情自然而然走到盡頭,分手也未嘗不是一個解脫,解脫更未嘗不是一個新的開始。」
好一個從分手到解脫到一個新的開始。
「我想你跟那個跟我很像的女人分了以後解脫了以後,一定迫不及待地展開過無數個新的開始。」
「開始了又解脫,解脫了又開始,一個女人換過一個女人,我想在妳眼中,我看起來應該就是這種傢伙。」
「我看你確實就是這種傢伙!」尤諾拉瞪色狼似的瞪著他。
「或許吧。」夙斐懈不置可否的一笑。「但妳放心,大庭廣眾下,我不會伸出狼爪的,我真的是想跟妳聊一聊而已。」
「聊什麼?」尤諾拉沒好氣地問。
「我想用過來人的身分告訴妳,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感情也是如此,沒有經過分離劈腿的傷痛,不可能知道真正的愛情有多美多可貴。這就是我從頭到尾坐在這裡忍受妳的壞脾氣,也是我得知妳的遭遇後,最想告訴妳的重點。」
原來他打給她,是想用過來人的身分,替她慘遭劈腿的人生下指導棋!
尤諾拉荒謬地瞪大眼睛。
這男人憑什麼以為她會聽他的,又憑什麼以為他有資格把她叫出來,強迫她像毫無反抗之力的小學生一樣,被迫聽完他的一堆人生經驗,又憑什麼要她接受分離劈腿的傷痛?
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她要接受這些?為什麼愛情不能是從美開始從美結束?為什麼愛情一定要像梅花一樣接受酷寒的考驗?為什麼?如果愛情這麼苦,為什麼這麼多人奮不顧身的追逐它?
尤諾拉不服氣地瞪著他。
「妳或許會當我是個無聊多事的中年歐吉桑,約妳出來講一些似是而非的人生道理。妳聽得下去就姑且聽之,聽不下去的話也得忍耐著聽下去,但是如果妳繼續板著臉鬧脾氣的話……」
「你想怎樣?」莫名其妙,這男人竟然語帶威脅,好像她不聽話的話他就要揍她哩!
「信不信,如果妳繼續鬧脾氣的話,也許我會忍不住給妳兩巴掌!」
「你說什麼?」這男人竟然真的想打人哩。
「我不是真的想對妳動手,我對打女人沒興趣。但是如果非得用巴掌才能讓妳停止繼續任性的過日子,才能讓妳了解不是對誰都可以亂擺臉色的話,我會毫不猶豫甩妳兩巴掌。」夙斐懈冷靜地說,「或許只有巴掌才能讓妳明白,妳的任性不但在感情上行不通,在感情之外的其他方面也不可能得到認同。」
※※※
妳的任性不但在感情上行不通,在感情之外的其他方面也不可能得到認同。
就算她的人生態度有問題好了,活該她任性活該她被劈腿活該她被拋棄活該她認了就是,輪不到被那種自以為是的傢伙檢討!
莫名其妙的傢伙,莫名其妙!
生平第一次,有男人敢當面說了那麼多不中聽的,而她也一反常態,愈聽愈畏縮,連回嘴都不敢,沒頭沒腦的被數落了一場。
也許她天生怕惡人吧!那男人是夠惡毒,他還想打她咧!
週末過去,星期一的上班時間,尤諾拉坐在位子上敲打著企劃案,愈敲就愈用力,愈用力就愈氣憤,愈氣憤就敲打得愈來愈快。
通常這種時候,員工都知道,最好不要去惹尤諾拉,偏偏一個叫郝有為的新進菜鳥搞不清楚狀況,捧著用整個週末趕出來的一份企劃案到尤諾拉面前想要力求表現。
「尤主任,妳交代的企劃案我已經寫好了。」
「你寫案子的速度很快嘛。」尤諾拉瞥了他一眼。
「我從大學時代就是出了名的寫稿快手。」郝有為露出不知死活的燦爛微笑。
他完蛋了!
辦公室裡一個老鳥望著另一個老鳥,同時用手刀比了個刎頸的姿勢,意思是那個叫郝有為的有為青年要倒大楣了。
果不其然。
尤諾拉停下指頭,拿起郝有為交上的企劃案看了幾頁,然後仰起臉,望著那個有為青年,只用了瞪夙斐懈十分之一的力氣瞪著他而已,漸漸地,郝有為的嘴唇開始發抖。
接著啪地一聲,尤諾拉把企劃案扔到背後的垃圾桶裡去。
郝有為的嘴唇停止顫抖,張口結舌的望著她。
尤諾拉口氣平板地開口,「在你把企劃案改好以前,不要浪費列印紙印出來,用電子郵件寄給我就行了。」
剛出社會的郝有為受到這種天大的打擊,突然眼前一黑,差點厥過去。
沒想到週末在家裡苦熬出來的企劃案,在尤諾拉眼裡,竟然連印出來都嫌浪費。
「尤主任,我知道了。」他垂頭喪氣地轉過身,準備走回自己的位子上。
「等一下。」尤諾拉望著那道年輕而頹喪的背影,忽然打開抽屜拿出一個東西,「這個給你參考看看。」
郝有為轉回頭,接過一份手寫的筆記本,裡面密密麻麻的藍色原子筆跡夾雜著紅色的註解,「這個是?」他疑惑地問。
「我的武功祕笈。」尤諾拉說,「是我在職場這麼多年累積下來的工作筆記,裡面有各類型企劃案的型態分析以及必備的構成要件,也許你看了以後會激盪出新的想法。」
「這個真的要借給我?」郝有為不敢置信地張大嘴巴。
「如果你覺得有幫助,可以把它印下來,有空就拿出來參考看看。」她對他點點頭。
他受寵若驚地連話都說不出來。
原本以為自己在尤諾拉眼中是朽木不可雕也,畢竟他嘔心瀝血的企劃書都被丟到垃圾桶去了,但朽木並沒有被放棄,尤諾拉甚至願意把工作多年的武功祕笈借給他。
進公司不久,他就聽過那本「武功祕笈」,很多人努力了半天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得到尤諾拉的肯定,只有得到尤諾拉肯定的人,才有機會一窺那本祕笈,而且只是一窺而已,從來沒有人能把它借回去,還能把它影印下來變成自己的資產。
「我以為……」郝有為結結巴巴的,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有這種好運。
「寫企劃書不光是只圖快而已,快很重要,狠、準,也同樣不能輕忽,一針見血命中客戶想要的目標,讓對方連挑剔的機會都沒有,才是成功的企劃案。你有潛力,好好努力,假以時日,會是不可多得的企劃人才。」
「謝謝妳,尤主任……」感覺有淚在眼中打轉,然而男兒有淚不輕彈,郝有為連忙彎下腰去,深深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快去修改吧,我等著驗收你的成果。」
「知道了。」郝有為用手臂抹抹眼睛,「我保證不會讓尤主任失望。」他抬起亮晶晶充滿希望和幹勁的眼睛,又敬又佩地望著尤諾拉。
「去吧!」一抹帶點母性的微笑浮上嘴角,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原來自己身體裡有這種東西,母性,原本以為這種東西只有溫柔的女人才有。
結果上帝公平的,即使是一個不夠溫柔的女人,多多少少也還是有點母性的光輝,母性的光輝洋溢在她臉上,照亮了也鼓勵了郝有為。
他又慎重地彎個腰,踩著彷彿喝過提神飲料的步伐,精神抖擻地回到位子上。
等他坐定位,空氣中就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響了。彷彿這裡剛剛經過一場轟炸,轟炸過後萬物都陣亡了,陷入一片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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