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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禍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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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貯時的書房,颸然已熟悉到可依樣背誦。
程家並不見富裕,然程貯時並不吝惜將這象徵他學問的書房裝扮出倜儻堂皇。桌、榻皆是黃花梨透雕雲紋的玫瑰色,紅漆雲木桌上有兩物最為名貴,分別是瑪瑙鎮紙與紫檀商絲嵌玉八方筆筒。此等貨色,雖及不上皇家翰林,卻也非凡世俗物,頗是值得稱道。每每有客來訪,如是也便有了吹擂的資本。
颸然則最是厭惡那老兒誇耀時的嘴臉。「你們這些人,可曾見過這麼樣的!」他面如豬血般漲紅,唾沫亂飛,眼睛盯住高雅物件,狀若攫取,「多麼名貴!多麼上等!」
所幸,聽他瘋話的人,也是些比他更為庸俗粗莽的,卻也辨不出高華低下,只一味附和,虔誠叫好。
又聞那古人言:讀書即未成名,究竟人品高尚;修德不期獲報,自然夢穩心安。
颸然心下冷笑,於程貯時,即未成名,這是真真兒的;人品高尚,可是半點也沒有見到。她一路咀嚼著這些思想,漸漸的走到了書房門口。透過窗紙,一盞燭燈亮著。房內安靜,出乎了她的預料。
難得,程貯時竟不在誇耀他的財產。
不知為何,她還嗅出了一絲惶恐的空氣。因為書房中終於傳來話語,卻是程貯時低低的回話。他似低著頭,亦恐懼的壓低聲音,彷彿怕冒犯了對方。
颸然起了興趣。今夜這客倒奇,她很想親眼見見,是個什麼人物。
似是聽到了她的好奇聲,窗內人影遂動。燭焰飄搖,在並不大亮的光明中,她竟瞥見了一輪明晰的側影。
那是個年輕男子,身材修長,挺拔玉立。她在窗紙上微微讀出他側顏形狀,鼻梁俊挺,下頷堅毅;那輪廓如刃般,硬朗剛強。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單憑光與陰影,便教人心生尊慕,卻又不敢近觀。
她腳步移不動,在這寒冷風裡,兩頰莫名生了溫度。
丫鬟正隨著,見她異狀,不解道:「姑娘怎麼不走了?大人急著要見,怕不敢耽擱。」
颸然狠狠噓住了她。為時已晚,房內的人聽見了外面的動靜。程貯時遂打開了門,朝向她的那張黃臉,正滿面堆笑。
颸然走進閣內,卻見不止是一位客。除去窗前這一位,在暗些兒的角落裡,還立著另一個,因燈火不亮,方位又隱蔽,容顏並不很看見。
她於是只瞧向這站在明光裡的他,當面見了,更嘆不凡:他二十左右年紀,那張臉是極俊朗的,劍眉入鬢,目若星辰;唇角似乎總帶著笑意,卻不輕謔,只顯快意舒暢,颯爽風流;舉止間率直不羈,風神若仙。他並不避諱禮教,見這姑娘走進來,直接地凝目看她,從容瀟灑,眼神不羈。
他著裝低調,卻掩不住周身上等的做工材料。她暗暗推測,此人非富即貴。然那直視的目光也教她瞧出,這是個富貴鄉里的叛逆種。不免再嘆──迷人不論,竟也這般有趣,耐人尋味。
是時她面上覆了輕紗,以示閨中少女的羞澀自持。幸好如此,不然再被勾得臉紅,可是現在了人家眼裡。
程貯時忙不迭介紹,「小女綺韻,年十四,性好讀書,未敢當聰穎,卻也堪點能通……」
任那些不經之言擦過了她耳去,不聽不理。她為客人奉茶,端著那和闐玉盞走近,心怦怦跳個不停。她頭頂才剛剛到他胸膛。抬頭看去,他眉眼深刻,令人過目難忘;低頭,對住了玉盞下那雙剛勁有力的大手。她指尖觸到他掌心,雙方都是一震,卻不想斷開。
那工夫,她瞄到了他腰間所別的玉藻,疏疏垂下。她眼神即快即尖,當下便認出了那是何物,心跳愈急。
她定定神,不只抽出手,倒連茶盞一起收了回來,低頭道:「這茶太燙,待我為公子持著,稍事片刻再吃,不傷脾胃。」
聲音刻意作得怯怯,卻不失溫柔體貼。又大膽抬眼睞視他,想必那面紗之上的雙眸正是秋水如煙,楚楚可憐。
這貴公子果為所動,一雙星辰似的俊目此刻流露光芒;一步向前,便將雙手置於她兩耳左右,似要揭下那方輕紗,一睹芳容。
她略微昂頭,眨巴雙眼。
正是那刻,卻聽角落陰影裡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
「公子,時候不早,該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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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颸然恨恨退出書房,對那出言阻止的「陰影」咬牙切齒。
她尋思幾番,總不甘心,遂尋個理由遣走了丫鬟,自己則躲在一旁矮木下,等著那兩人出來。不多時果然見到程貯時送客出門,「玉藻」婉拒了他的送行,程貯時完全不敢逆言,乖乖地退回了房中,讓兩位自行出門。
風剪著頭頂與身前的葉子,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恰好掩了她在花叢背後躬身跟隨的聲音。她定神去聽,一路聽見不少他們的交談。
先開口的是陰影。「如何?」
玉藻語氣含著冷冷的諷刺,「果是個有才無德的小人。倒也無妨。用其才,疏其人便是了。」忽而放軟了聲音,「倒可憐那女孩兒,小小年紀便被父親拿來兜售求榮。」
颸然心下一緊。
陰影嗤之以鼻,「公子又怎知她心裡不樂意?」
玉藻聞言笑了起來,「子辰,左右不過一個黃毛丫頭,她有什麼主意。你這般認真苛責,沒的高抬她。」
颸然一聽這話,心涼大半截,卻也生一層新怒,恨他看輕自己。
陰影倒和平,回聲不鹹不淡。「正是黃毛丫頭,有那種隨變機心、獻媚野心,才更可怖。眼睛也知路,打量公子的那幾眼,無一眼是不對地方的,實是尖得過分了。」
玉藻道:「因此你才出言阻我揭她面紗,是怕有這等機心、野心的女子,偏偏不巧,也是個傾國傾城的佳人麼?」
陰影沉默,很似默許。
玉藻也不慍,只笑笑道:「你多餘擔心。女人再聰明,也不過是女人罷了。」
他們走開很遠了,颸然仍止不住氣得發抖。沒想到他如此輕視女人,還不如那陰影,一碼論一碼,只是不喜她諂媚,倒無旁的;他卻更壞,他輕視的是全體女人。她提腳,慢慢的踱回綺韻閨房,一面走仍是一面想。玉藻公子的臉卻在腦中揮之不去,若她沒認錯那玉飾,此人還真是貴不可言,卻不知他來找程貯時所欲為何。
多半是有才無德的小人,也終於被朝廷發現了他的可貴之處,可用之道。
若她沒認錯那玉飾,他便是救她出去最大的希望。若連他也不能,那這世間真的無人能夠了。回味下來,她不再對他惱怒,反過來埋怨自己沉不住氣。也是突然從天而降了這個人,才讓她措手不及,將渴望暴露得太早、太快。但凡佯裝久些兒,如對司馬先生那樣,耐心多幾分,便能多得他些興趣,也未可知。
她數著天邊疏疏幾顆星子,默念。還能再見嗎?
如果再見,她必拿出渾身解數來迎戰;如果再見,絕沒這麼容易叫他走。
也叫他瞧瞧,女人聰明起來,男人才不是個對手。
颸然如此咬牙切齒著回房,綺韻已睡下了。
後者也不問書房中發生何事,只惺忪著瞧她一眼,道:「衣服脫掉,回後院去睡。」
回到小黑屋,背心兒觸到了榻,颸然才覺肚中空空,餓了起來。她左右翻了幾翻,抱緊身體,無奈飢餓難抵,心更灼灼,焚燒得難過。一陣冷風襲來,她刺溜爬起,摸到一本書,藉著矮牆外一點星光,如飢似渴的讀了起來。
這樣,便得到了飽足與安寧……
我要評鑑